然而,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却潜藏着这个民族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病态的执拗,
或者说,是一种在绝境中,仍不切实际的“迷之自信”。国家的战争机器,已然彻底瘫痪,正规军烟消云散,
但零星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小股袭击,却从未停歇。
有时是几十个溃败的散兵游勇,聚集起来,凭借对山林地形的熟悉,在险要的隘口,或茂密的丛林间,
他们射出几支软绵无力的冷箭,扔下几块毫无威胁的滚石,试图延缓明军前进的步伐,其行为与其说是抵抗,不如说是一种绝望的宣泄。
有时则是几个被所谓“忠君爱国”,思想洗脑至深的乡野村夫,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高举着豁口的锄头或磨尖的粪叉,
如同进行某种荒诞的献祭仪式般,从路旁的草丛或残破的屋舍,后嚎叫着跳出来,发起注定徒劳的自杀式冲锋。
甚至偶尔还能遇到一些,家道中落却死要面子的贵族,率领着寥寥无几、衣衫褴褛的私兵家奴,为了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忠义”名节,试图螳臂当车,
其结果自然是被明军的铁蹄无情碾碎,连同他们那点虚幻的荣耀,一起化为齑粉。
面对这些零零星星、如同夏日蚊蝇般嗡嗡作响、虽不致命却烦人至极的骚扰,孙传庭和左良玉二人,
他们以铁血手腕严格执行着,远在锦州的并肩王王龙那“亡其国,灭其种,不留后患”的九字酷烈命令。
他们的镇压手段直接而高效,充满了毁灭性。左良玉的处理方式,向来粗暴简单,却极具威慑力:
但凡发现任何袭击迹象,不论规模多么微小,立即派遣精锐小队,甚至整个百人队进行拉网式清剿,
将涉事区域及周边彻底扫荡,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他骑在那匹神骏的战马上,冷眼看着士兵们如狼似虎般扑向目标,将一个个敢于反抗,或仅仅是有嫌疑的朝鲜男子砍翻在地,
将他们的茅草屋、土坯房连同微薄的家当一起点燃,冲天的浓烟和刺鼻的焦糊味,成为这片土地最常见的风景。
他往往会扬起带着刀疤的嘴角,嗤笑着对身旁一如既往冷静的孙传庭调侃道:“老孙,你瞅瞅,这他娘的真叫癞蛤蟆跳脚背——
不咬人,他恶心人!都到这步山穷水尽的田地了,还跟老子玩这套自杀袭击,真是老太太喝砒霜——
活得不耐烦了!非得把最后一点骨血折腾光才算完?”
孙传庭则如同一位,精密冷酷的棋手,即便面对如此琐碎的战事,也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悸的冷静。
他会细致地在地图上,标注出遇袭地点,分析可能的流窜路线,然后部署清剿任务,确保不留任何死角。
他也会对抓获的俘虏,进行快速而无情的甄别。对于那些眼神浑浊、衣衫破烂、明显是被煽动或被裹挟的普通农民,
他那深潭般的眼底,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感慨,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这残酷的世道发问:
“蝼蚁尚且贪生,奈何人而不自知?飞蛾扑火,非火之过,乃蛾之痴也。
执着于虚妄的幻梦,以至粉身碎骨,岂非天下至愚?”
然而,这转瞬即逝的文人式的悲悯,立刻便会被铁一般的现实,和冰冷的命令所覆盖。
在他的缜密指挥下,一队队被俘的老人、妇女和孩童,像牲畜一样被粗糙的绳索串联起来,在明军辅兵毫不留情的呵斥与鞭打下,
哭喊声、哀求声、孩童的啼哭声汇成一片,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开始了前往锦州方向的、漫长而绝望的苦难迁徙。
这短短五日之内,明军胜利推进的身后,留下的是一片片化作焦土、死寂无声的村落,是道路两旁堆积如山、任由乌鸦啄食的无头尸体
所有首级都被作为硬通货的军功凭证仔细割下,是一条用浓烟、鲜血、眼泪和绝望铺就的、名为“征服”的猩红地毯。
终于,在第五日的傍晚,血色的夕阳将天边云彩,染得如同泼洒的胭脂,
孙传庭和左良玉率领着战旗虽略显残破、但士气依旧高昂的大军,抵达了此行的最终目标——朝鲜王城,汉城。
当这座城池那略显单薄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中逐渐清晰时,即便是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与城郭变幻的二位将军,
端坐于马背上的身形也不由得微微挺直,眼中闪过一丝不同于前的凝重。
与之前遇到的那些最大不过相当于,大明境内繁华镇甸的“城池”相比,眼前的汉城,总算有了一点作为一国之都的微弱气象。
那城墙虽然远不及,大明京师那般雄壮巍峨,甚至相比中原许多大县的城墙,都显得低矮单薄,
但总算是由相对规整的,青色条石垒砌而成,墙垛、马面、城门楼等防御设施一应俱全,具备了基本的防御功能。
城墙上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的守军士兵,也终于大部分穿上了略显陈旧,但还算完整的皮甲或镶嵌着铁片的札甲,
他们手中紧握的,也多是制式的长矛、腰刀,而非之前常见的、可笑的农具。
更引人注目的是,城头上那些簇拥在一起的守军将领、文官以及贵族模样的人,他
们的脸上虽然清晰地刻满了恐惧与焦虑,嘴唇因紧张而发白,但眉宇之间,竟然还顽固地残留着一种莫名的、近乎荒谬的自信,
仿佛他们手中还紧紧攥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杀手锏或救命稻草,仍有与城下这支连战连捷、煞气冲天的大明雄师,一较高下的荒唐底气。
城墙上这些人这种,死到临头的虚张声势,反而透露出一种,极不寻常的气息。
左良玉眯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用马鞭的鞭梢遥指着汉城,那在暮色中显得有几分肃穆的城墙,咧嘴对身旁并辔而立的孙传庭笑道:
“嘿!老孙,忙活了这么多天,总算见到个像点样子的龟壳了!看来这朝鲜王是把压箱底的本钱都堆到这汉城了,没全都败光嘛。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就这?这城墙厚度,够咱们的轰天雷炸几轮的?两轮?还是三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