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琴音忽地刺破浊气,带着化神期威压席卷四野。
【烟凝柳细,锁长亭暮,断雁声里。 】
童声清越,字字如珠,一阙《雨霖铃》不知何人所吟。
魔物狰狞的利爪悬在半空,浑浊眼珠里竟映出几分茫然。
无澈的剑锋划过一道寒芒,魔物头颅齐飞。黑血溅上她雪白的衣袂,晕开朵朵墨梅。
【残荷暗听箫咽,方惊梦处,孤鸿迢递。 】
琴弦震颤,天地灵气骤然沸腾。
苗简易手中剑震动着,逍遥道心在这玄妙韵律中微微颤动。
他蓦地闭目,但见道心深处那株柳树正舒展新叶。
浊气与清风灵气在此刻诡异地交融,形成巨大的灵气旋涡。魔渊外驻守的修士不约而同,望向琴音来处。
【数尽寒更漏永,竟风咽星坠。 】
“师叔!”无澈惊呼。
只见苗简易周身道蕴沸腾,百年未动的瓶颈竟开始松动,他摸到化神的门槛了!
【念此去、秋水苍葭,锈剑空悬锈尘积。】
更远处,被浊气侵蚀数千年的岩壁上,竟有嫩芽破石而出,有些来自魔神紫极的怨恨开始消散。
无澈怔怔望着琴音传来的方向,剑尖犹在滴血。她很想知道,能弹出这样琴音的,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好像很孤独……”
无澈下意识按住心口,有些说不上的悲伤。
……
苏无罔垂眸,缩小的手指拨过琴弦,七弦震颤,发出古琴音律。
他的白发在浊气中无风自动,发梢末端竟渗出细密的、黏液般的银丝,随着拨弦的起伏缓缓蠕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演奏什么,情绪是最好的灵感,拨弄着,有些词自己就唱了出来了。
身下,网状的树根自魔渊深处蔓延,漆黑如活物的根须纠缠盘绕,表面覆盖着一层湿润的、呼吸般的薄膜。
黏膜上长满了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它们随着琴音演奏收缩扩张,发出黏腻的蠕动声。
——他是一株生长在外神躯体上的诱饵,幼小的、近乎无害的姿态。
却与脚下那不可名状的庞大存在紧密相连。
孢子从魔物的尸体上破出,细密的菌丝攀附在腐肉上,随着琴音轻轻摇曳,如同聆听神谕的信徒。
【苔深露泣霜阶砌,更堪怜、烛烬燃成泪。 】
扭曲的树根如活物般蠕动,表面裂开无数细小的口器,渗出粘稠的黑色汁液。
那些汁液滴落在地,竟化作细小的触须,蜿蜒爬行,将整片魔渊染成一片蠕动着的、呼吸着的黑暗。
【庄生蝶老云外,谁记取、旧盟春誓? 】
指尖滴落腐液,在琴上开出了灵花,苏无罔有点想李媛媛和苏简言了。
【碾碎朝曦,应是枯荣万籁同寂。 】
他的指尖划过最后一根弦,琴音戛然而止。周遭陷入死寂,魔渊深处的魔物都被吃干净了。
苏无罔叹息着,缓缓抬头,看向虚空中,轻声念出最后一句:
【纵写遍、笺上离痕,不过苍天弈。】
树根缓缓收拢,将他包裹,如同归巢。
去吧、去吧,天道在等着自己。
……
叶孤舟凝视着簌簌消失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那人袖角掠过的温度。
方才泫然欲泣的神情已如面具般剥落,露出内里冰冷的本质。
“能听到簌簌演奏,是你的荣幸。”
这句话裹着北海叶家特有的傲慢,叶孤舟转身时,腰间玉珏碰撞出清越声响。
张嘉看着这位瞬息变脸的世家公子,忽然想起韩商鸣的那句评语——“叶家家主,温其如玉,厉其如冰”。
魔渊深处飘来的唱词仍在回荡,那是张嘉从未听过的曲调。
簌簌的之前的声音更好听,清冷矜贵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
当年连那位夺舍他亲弟的叶成双的邪修都会心动,簌簌本就是世间难寻的珍宝。
“簌簌被你看上,是她的不幸。”
“确实。”
叶孤舟答得干脆,他并指如刀,生生剖开苏无罔留下的禁制。血肉模糊的指尖蘸着血继续解阵,偏偏姿态优雅如执棋。
玄色广袖翻飞间,露出腕间一道陈年疤痕——那是十岁时为争家主试炼头名留下的。
彼时老管家抱着血流如注的他哭喊“何至于此”,九岁的叶孤舟却盯着奖品匣里的《叶家阵谱》上部轻笑:
“既我有能力,自然要拿。”
叶家的生存之道从来直白:灵根天赋是筹码,人情冷暖是账目。
他既生来就握着最好的牌,自然配享最珍稀的资源——无论是天材地宝,还是……家主之位。
至少在遇到簌簌前一直如此。
就算在蓬莱修身养性这么多年,这傲慢也只是收敛起来了。
刻在本性里的东西,叶家哪有什么好人。
阵法最后一重禁制破碎时,叶孤舟抬眸。远处魔气翻涌处,隐约有白发一闪而过。
叶孤舟踏着魔物尸骸向前走去,巨大的裂隙,她又一次跑掉了。
“簌簌……”
他向前冲去,玄色大氅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却被张嘉死死扣住手腕,“叶孤舟!你疯了?!下面是魔界!”
“我能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
叶孤舟的嘶吼在魔渊中荡出重重回音,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混着魔渊回声,竟显出几分狰狞。
“鲛绡帐,暖玉榻,千年雪髓雕的琴台......”他每说一样便向前一步,逼得张嘉连连后退。
“叶家库房钥匙我可以双手奉上,可她为什么——”
\"非要往这种鬼地方跳?!\"
最后半句已是嘶吼,张嘉眼中映出叶孤舟疯魔的姿态。
“你当养灵宠么?”张嘉声音发冷,“那是活生生的人!”
“人?”叶孤舟忽然安静下来。
他望着魔渊裂隙,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你知道她推我下楼的时候,那火有多大吗?那邪修就掐着簌簌的脖子……”
“我能给她最好的生活,她为什么非要去玩刀上舔血……”
“为什么!非要去招惹那些危险!”
“好好地!我有能力!我有资源!”
“我肯定能养好她!”
张嘉看见他突然就咳出了血,强行破阵的反噬,叶孤舟刚刚太急了。
他却笑了,染血的唇角勾起温柔弧度:
“张大人恐怕不了解,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才不会被风雨打湿羽毛啊……”
……
血水混着泥从下颌滴落时,叶孤舟本能地蜷缩指尖——这不该是叶家继承者示于人前的模样。
带着帷帽的女子踏入破庙,颇为随意地打量着狼狈的他。
不体面的,最狼狈的样子被乐修看见时,叶孤舟最开始想的是杀人灭口。
可没有灵根的他有什么能力?
药汁顺着唇角滑落,苦涩在舌尖蔓延。叶孤舟仰着头,被迫咽下簌簌灌来的汤药,喉结滚动间,视线却死死钉在她脸上——
从下颚线来看,她应该长得不错。
叶孤舟那张素来带着高傲笑意的唇此刻紧抿着,耳朵通红着。
明明是个身形单薄的乐修,动作怎么强势得不容抗拒。
“看什么?”簌簌松开钳制他下巴的手,瓷碗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叶少主该不会以为,我图你这张脸?”
叶孤舟呼吸微滞。
他本该恼怒的。
作为叶家精心雕琢的继承人,哪怕灵根尽毁沦为废人,也轮不到一个乐修这般折辱。
可当簌簌转身时,窗外漏进的阳光描摹着她纤细的轮廓,发梢扬起又落下—— 怎么会有这么随性而为的人。
救人不图什么吗?
“为什么……救我?”
声音出口才惊觉嘶哑。
叶孤舟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叶家不需要废人,叶成双能得到他原有的一切,他现在回去得到也只有奚落。
因为……他之前得罪的人太多了。
簌簌正在被好几个乐修缠着要帮忙调音,闻言头也不回:“管我?你又不用给钱……”
乐声铮然,惊飞檐下雀鸟。
叶孤舟忽然笑起来。
多可笑啊,他这只被丝线吊着的傀儡,竟妄想读懂飞鸟的心思。
可越是明白她的不在意,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渴望就越发汹涌——好想一直一直能跟她在一块。
可以为一支曲子跋涉千里,也能将名琴随手赠人;昨日还温柔擦拭他伤口的指尖,今日就能毫不留恋地推开他伸出的手。
“簌簌。”
他轻声唤,在对方不耐的视线中垂下眼帘,“真要教我弹琴吗?我现在没有灵根啊……”
“爱学不学,不学就滚”
簌簌心情很不好,昨日在街上遇到了叶家人,他一个男人,还要簌簌出门保护,确实很丢人。
叶孤舟捂住了脸,若自己还是原来那个天之骄子的叶家继承人,是否也能得到簌簌这般随性的垂怜?
忽然的明悟——
原来他毕生渴求的,不是继承叶家,而是成为那个能让她侧目的人,哪怕只是琴音暂歇时,被她随手拂落的,一片叶。
毕竟这具空壳里,只剩追逐她的本能还在鲜活跳动。
疯狂的追随,偷窥着这个乐修的一举一动,他为能够靠近簌簌而感到荣幸,目光不允许叶孤舟移开。
屏风上挂着簌簌昨日随手扔下的外衫。叶孤舟将脸埋进去深嗅,有一股奇怪的药香混杂着血腥味。
簌簌这么强也会受伤吗?
叶孤舟怔住,她战无不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