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12号码头的公路虽显破旧,布满坑洼,但依然保持着标准的宽度与走向。
在公路远离海岸的一侧,掘有一条深约四五十公分的壕沟。孟诗鹤借着月色,沿壕沟边缘猫着腰,缓缓向码头方向移动。程振奇自觉此行首要职责便是护卫孟诗鹤安全,便紧紧尾随其后。
孟诗鹤突然抬起左手,示意停止。
程振奇立刻定住身形。
只见前方三十余米处,几根钢架撑起一道圆形拱门。门楣上书“横滨港12号码头”字样,正中悬吊的电灯泡散着幽幽微光。拱门下,一道简易栏杆横亘在通往码头的公路入口。路边两米开外,立着一座一人多高的木质岗亭。一高一矮两名日本兵,背着步枪,正杵在岗亭前站岗。
孟诗鹤滑下壕沟,匍匐向前爬去。程振奇端着狙击步枪,亦步亦趋,屏息紧随。
岗亭方向忽然飘来两个士兵的对话声。
孟、程二人在离岗亭仅数米处再次停下。
“须藤君,今晚的月亮可真大啊。”高个士兵嗓音沙哑地开了腔。
“是啊,二宫君。长这么大,我也就第二次见着这么大的月亮!”矮个士兵,名叫须藤的回应道。
“第二次?那须藤君第一次是在哪儿见的?”二宫追问。
“在我母亲成婚那晚。”须藤答。
“须藤君,原来你是个私生子啊?是‘婢生子’还是‘奸生子’?”二宫语气里带着嘲弄。
“是又怎样?”须藤倒也不恼,侧头瞥了二宫一眼,“有些人的父亲,也未必真是他父亲呢!”
岗楼顶端的探照灯光陡然扫来,孟诗鹤和程振奇连忙埋低脑袋。待光束移开,抬头再看,一队日军巡逻兵正列队行至岗亭旁,旋即又沿着原路折返。
远处,那艘滚装船静静泊在离岸二百多米的海面上,船体一片漆黑,唯有船尾透出几星灯火。
“须藤君,今儿是什么日子?码头上怎么突然添了这么多巡逻兵?”二宫又问。
“你不知道?前面那艘滚装船,装了六十辆坦克,还有两百名官兵,一道运往中国。”须藤压低声音。
“我还当是哪位海军大将驾临呢。一条船装六十辆坦克虽不多见,也算不得稀奇吧?这儿是横须贺,在日本本土,又不是在中国,谁还敢打这批坦克的主意?”二宫不以为然。
“二宫君,你忘了‘圣战英雄演讲团’遭袭的事了?几位顶尖的军官,没战死在中国,倒在本土丢了性命!还是折在女人手里,简直是帝国之耻。”须藤的语气有了几分凝重。
“放宽心,须藤!咱们这儿不会有事。”二宫试图宽慰。
“还是万事小心为上。”须藤坚持。
“行了行了,不提那些烦心事。须藤君,你成家了吗?”二宫换了话题。
“还没呢。”须藤答。
“今年多大啦?”
“二十一。”
“二十一,不小了!有相好的姑娘没?”二宫兴致来了。
“嗯,嘿嘿,”须藤憨笑两声,“倒是认识一个。”
“在哪儿?”
“就在横须贺。她家离这不远,开了家居酒屋。”
“长得俊不俊?”
“很俊。”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又一支巡逻队经过岗亭。
两人瞬时噤声。
待巡逻队调头远去,二宫压低嗓门,带着促狭:“须藤,明儿一早咱就要开赴中国了,就不想跟你那位相好的……那个那个……”
“想顶什么用?要来就来点实在的。”须藤回道。
“可惜我家老婆远在福岛,若是在横须贺……”
“你会怎样?”
“我准把她直接叫到码头来,跟她那个那个!”二宫说着,涎水仿佛都要淌出来。
“吹牛吧你,二宫!要是给长官撞见,还不活剐了你!”
“怕个甚?说不定长官还夸我勇猛呢!”
程振奇和孟诗鹤藏身于岗亭附近的水沟旁,目光在哨兵与海面之间来回逡巡。
孟诗鹤向程振奇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爬向岗亭另一侧。
孟诗鹤再次望向袭击目标——那艘泊在离岸二百米的滚装船。船体依然静卧于暗沉的海面,唯有船尾固执地泄出光线。
月光下,刘简之和周沪森正奋力划动着橡皮艇,向着滚装船疾速逼近。
孟诗鹤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艘亮着探照灯的巡逻艇“突突突”地从滚装船后侧驶来,刘、周二人瞬间伏低身体。橡皮艇随波起伏,巡逻艇未能发觉,绕向船尾,朝船头方向驶去。
刘简之和周沪森再次奋力划桨。没划几下,码头岗楼的探照灯光柱猛地扫过橡皮艇。两人立刻停桨、伏身。
光束随即移向码头陆地,孟、程二人急忙埋首。待光芒掠过,孟诗鹤抬眼,只见巡逻艇的探照灯再次亮起,正从滚装船的侧后方驶近。
这巡逻艇昨日还是二十分钟一趟,今日竟已缩短到十分钟。
程振奇向孟诗鹤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要打掉岗楼上的探照灯。孟诗鹤连忙摆手制止。
孟诗鹤紧盯海面,巡逻艇甫一消失,刘简之和周沪森便又拼尽全力划动起来。
岗亭边的两个日本兵似乎并未察觉橡皮艇,或许海上之事与他们职责无涉,两人又闲聊起来。
二宫道:“一想到马上就要去中国,这几日总睡不安稳。想我爹娘,想我老婆,还有我那妹妹……”
须藤问:“你害怕了?怕去了中国,就再也回不来了?”
二宫反问:“你不怕吗?我听说好些死在中国的人,连骨头都没能带回来!”
须藤道:“我也怕。不过,我有这个。”他拍拍胸口。
“什么?”
“我家妈妈桑给我求的千人针。”
须藤解开军服,露出系在腰腹间的布带。孟诗鹤瞥去一眼,见那千人针上绣着一只猛虎,嘴角不禁掠过一丝轻蔑。日本人迷信老虎能千里归家,更笃信若有众多虎年出生的女子缝制,便能刀枪不入。
二宫嗤笑道:“须藤君,千人针这东西就是个念想,真打起来,屁用没有!”
“二宫君,莫要胡言!千人针能护佑平安,让子弹绕着我飞!”须藤认真反驳。
“这你也信?”
须藤猛地一拉枪栓,枪口倏地对准孟诗鹤的藏身之处!二宫也随之拉动枪栓,指向公路方向。
“谁?”须藤厉声喝道。
孟诗鹤以为行踪暴露,手已握紧刀柄,正待跃起扑上,却见一名身着和服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正沿着公路,娉婷走近岗亭。
“须藤君,大呼小叫作甚?月色这么亮,还看不清是我么?”女子嗓音清脆。
“瑞子?你怎么来了?”须藤愕然问道。
二宫放下枪,瞪大眼睛:“须藤,这就是你相好?”
须藤仿佛没听见二宫的话,上前一把将瑞子拥入怀中。
“须藤君!你……你……”瑞子激动得语不成句。
此时巡逻队脚步声渐近,探照灯光也随之扫来,须藤慌忙将瑞子拉进昏暗的岗亭。
二宫伸手朝探照灯方向打了个手势,光束立刻移向海面。巡逻队也默契地转身,朝码头另一端走去。
岗亭内没有灯火,一片漆黑。
须藤紧紧搂住瑞子,声音里满是兴奋:“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