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系教学楼的石阶还残留着昨夜的露水,两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踩着轻快的步伐走来,帆布书包上的铜铃铛随着脚步轻轻摇晃。
突然,走在前面的女生猛地拽住同伴的手腕,杏眼圆睁:“贞子,你看!”
斑驳的砖墙上,一张白色告示在晨风里微微颤动。那是张普通的新闻纸,墨迹未干的字迹力透纸背:
我们不该为竹井老师做点什么吗?
女生们凑近时,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混着浆糊的味道。扎红色头绳的女生咬着嘴唇,想起竹井孝幸教授在课堂上挥着手阐述量子物理时,镜片后闪烁的热情目光。
“是啊,不明不白的,应该让宪兵司令部放人。” 贞子攥紧了书包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从帆布包里翻出一支钢笔,笔尖悬在纸面停顿片刻,像是在积蓄勇气,随后重重落下。
“放人!” 两个大字力透纸背。
她歪着头,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墨水在纸上晕开小小的花。
“你也签个名吧?” 贞子把笔递给同伴,睫毛上还沾着晨雾。
另一个女生犹豫了一瞬,目光扫过走廊里挂着的天皇画像,最终接过笔,在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教学楼里渐渐热闹起来。
抱着书本的学生们路过时,先是驻足凝视,接着有人掏出钢笔签名。
到了上午,那张小小的呼吁书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签名覆盖,边缘还贴着新增的附页,如同不断蔓延的火焰。
不知是谁率先扛着梯子爬上钟楼,当巨大的横幅从楼顶倾泻而下时,整个校园都沸腾了。
“还我教授!”
“真相不容掩埋!”
广场上迅速聚集起人群,几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生跳上台阶,手里的扩音器传出激昂的声音:“筱田校长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要去宪兵司令部要人!”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校长办公室,皮鞋、木屐与地面的碰撞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口号,震得走廊里的玻璃嗡嗡作响。
筱田隆夫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攒动的人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扯松了领带,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又放下,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坐进车里,朝着宪兵司令部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在宪兵司令部的走廊里,高桥圭夫的军靴重重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昨夜被石野大佐训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对方摔在桌上的文件此刻仿佛还在眼前翻动。
石野大佐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一缕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溢出。高桥圭夫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进来!” 屋内传来石野大佐粗粝的声音。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石野大佐瘫坐在皮质转椅上,身前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他抬眼看到高桥圭夫,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这么晚了,什么事?”
高桥圭夫挺直腰板,将手中的情报递上前:“大佐,关于竹井孝幸的案子,我得到消息……”
“高桥中佐,你太优柔寡断了!” 他站起身,“看看你,整天疑神疑鬼,错失了多少良机!”
高桥圭夫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却依然保持着恭敬的姿势:“我担心我们宪兵司令部会成为众矢之的…… 学生们可能会抗议,舆论……”
“舆论?” 石野大佐冷笑一声,雪茄烟雾在他扭曲的面容前缭绕,“稻森被杀这么重要的事,又像以前那样,不了了之吗?你以为民众会在乎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交代!”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高桥圭夫面前,雪茄几乎戳到对方鼻尖,“现在,立刻去审问竹井教授,别再给我找借口!”
高桥圭夫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唾沫:“是!”
离开办公室,走廊里的冷风让高桥圭夫稍稍清醒。他整理了一下被石野大佐喷得满是雪茄味的军装,朝着羁押所走去。
铁门缓缓开启,潮湿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铁栏上的锈迹宛如干涸的血迹。远处传来犯人压抑的咳嗽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仿佛是对即将发生的审讯的无声哀鸣。
审讯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像极了一张张扭曲的脸。电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在姜夔苍白的脸上投下黄色。
高桥圭夫坐在铁桌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军靴随意地搭在桌面上,皮靴的反光刺得姜夔眯起眼睛。
“说吧,把你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
高桥圭夫猛地放下腿,金属桌面被震得嗡嗡作响,“见到稻森教授,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姜夔。
姜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参观他的实验室,约定这个周末在一起钓鱼喝酒。” 他的声音平稳,却在提到 “钓鱼” 二字时,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暴露出内心的紧张。
“说详细一点!”
高桥圭夫突然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烟灰缸里的烟头都蹦了起来。
姜夔身体微微一颤,开始叙述。他说起在实验室里看到的仪器,说起稻森教授兴奋地讲解研究成果,说起两人在海边钓鱼时的欢声笑语。
说到一半,姜夔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高桥圭夫 —— 这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宪兵中佐,此刻竟然趴在审讯桌上,发出均匀的鼾声!屋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高桥圭夫的呼噜声和白炽灯的电流声交织在一起。
站在姜夔身后的宪兵惊得目瞪口呆,他使劲清了清嗓子,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试图唤醒高桥圭夫。可高桥圭夫像个沉睡的死人,纹丝不动。
姜夔心中涌起一股荒谬感,这恐怕是他这辈子见过最荒唐的审讯。
十分钟后,高桥圭夫突然像被什么惊醒一样,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把竹井教授送回去!”
宪兵一脸茫然,结结巴巴地问:“送哪儿?”
“从哪儿来,送哪儿去!” 高桥圭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趴在桌上,似乎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
宪兵不知所措,既不敢违抗命令,又不敢擅自放人,最后只好先把姜夔押回羁押室。
两小时后,高桥圭夫终于彻底清醒。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宪兵司令部,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让勤务兵铺好行军床,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天亮。
今天一早,高桥圭夫一走进办公室,石野大佐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审问竹井孝幸的事怎么样了?”
“竹井孝幸跟先前说的一模一样!” 高桥圭夫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口,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用刑了吗?”
“没有。” 高桥圭夫抬起头,迎上石野相原愤怒的目光,“就因为他受稻森太太委托,上过大九儿岛,就对他用刑,让外界知道了,恐怕……”
“恐怕什么?” 石野相原猛地挂了电话!
高桥圭夫也被激怒了,他一把抓起话筒,狠狠砸在桌面上,听筒发出的巨响在办公室回荡。电话线像一条扭曲的蛇,瘫在桌上,而此刻所有打进情报课的电话,都只能听到刺耳的忙音。
一个小时后,武田泰一猛地推开门,领口的风纪扣歪斜着,脸上还带着赶路的红晕。
“报告!东京 dG 大学物理系主任筱田隆夫教授来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格外响亮。
高桥圭夫眼皮都没抬,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钢笔,金属笔帽在指间转出冷光:“让他去见石野大佐!”
他当然清楚筱田隆夫此行目的,竹井孝幸被抓的消息像野火般在校园蔓延,此刻这老头八成是来兴师问罪的。
“石野大佐说,要您跟他谈谈!”
武田泰一硬着头皮说完,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高桥圭夫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匕首。
“让他进来!”
两分钟后,木门再次被推开。筱田隆夫穿着洗得发白的西装,领口别着校徽,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却难掩眼底的怒意。
武田泰一识趣地关上门,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谁让你来的?” 不等筱田隆夫开口,高桥圭夫率先打破沉默,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抵住下巴,居高临下的姿态充满压迫感。
“我的学生。” 筱田隆夫挺直腰板,声音不卑不亢,袖口处还沾着粉笔灰,“他们要求释放竹井教授。”
高桥圭夫突然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打火机 “啪” 地点燃香烟:“有记者去你们学校采访吗?” 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却遮不住眼底的警惕。
“有。几家报纸,广播电台,都派了记者。现在还在学校!” 筱田隆夫往前半步,公文包的金属扣撞在桌角发出轻响,“你们宪兵司令部无故抓人,难道不该给公众一个解释?”
“我们早就说过,” 高桥圭夫猛地掐灭香烟,烟灰迸溅在文件上,“只是要竹井教授协助调查。你回去跟学生们好好解释解释。” 他的语气像是在哄骗不听话的孩子。
“我已经解释很多次了,学生们根本不信。”
筱田隆夫摘下眼镜擦拭镜片,露出眼角的血丝。
“要不然,高桥中佐,您亲自去给学生解释解释?” 这话暗藏锋芒,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高桥圭夫缓缓起身,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绕到筱田隆夫面前,身上的皮革与硝烟味扑面而来。
“筱田隆夫教授,我不能越庖代俎。”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你回去告诉那些学生,竹井老师的案子,关系重大,暂时还不能放回去。现在是战争年代,如果学生热爱天皇,就应该按照帝国的要求,不要搞什么集会,上了坏人的当,对国家大局不利。”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完,高桥圭夫朝门口扬了扬下巴。武田泰一立刻推门而入,像是早已等在门外。
筱田隆夫沉默片刻,重新戴上眼镜,转身离开时,公文包上的校徽在阳光下晃了晃,仿佛一个讽刺的微笑。
当筱田隆夫回到学校,把高桥圭夫的话复述一遍时,集会现场的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不知是谁先转身离去,人群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散了大半。
晚风卷起地上的传单,“释放竹井” 的字迹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仿佛这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
暮色将新闻部的玻璃窗染成暗红色,美由纪攥着钢笔的手微微发颤,落在稿纸上的字迹都有些歪斜。
她推开刘简之办公室的门时,油墨与烟草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男人正对着台灯修改稿件,光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半边阴影。
“简之,东京 dG 大学学生集会草草收场了。”
美由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她将一叠现场拍摄的照片甩在桌上,相纸边缘还带着潮湿的汗渍。
“就这么散了?”
刘简之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
“是啊,筱田隆夫几句话,就让学生集会散了。”
美由纪坐到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皮质扶手,“真是没有想到。” 她喃喃道,想起午后学生们举着横幅时激昂的面孔,与散场时垂头丧气的模样形成刺眼对比。
下班后,刘简之刚把车停在屋前,便看见高桥圭夫站在家门口,似乎在等他。
“高桥君,你使用了什么魔法,让筱田教授几句话就打发了那些要求你释放竹井教授的学生?” 刘简之关上车门,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街道爆响。
高桥圭夫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的?”
“美由纪小姐就在现场。”
高桥圭夫 “嘿嘿” 一笑,往前逼近半步,“这些学生,不会是你和美由纪小姐煽动起来的吧?”
“我去煽动的话,就不会只有一两百学生,起码过千!”
刘简之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顺带把稻森实验室遇袭的事情,也给他抖落出来。”
高桥圭夫脸上没有出现刘简之所想象的表情。
“佐藤君,我要纠正你的说法。稻森实验室是失火,不是遇袭。”
“真是失火的话,你也就不会抓竹井教授了。”
刘简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表盖内侧藏着的微型相机底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高桥圭夫盯着他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你知道得真是够多的!”
“我是记者。”
刘简之合上怀表,金属表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你告诉我,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高桥圭夫突然退后半步,双手抱胸,军刀穗子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明天,美由纪小姐要去采访石野大佐。”
刘简之掏出香烟点燃,火光映亮他眼底的算计,“也许石野大佐一高兴,就把竹井教授放了。”
高桥圭夫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美由纪小姐怎么会对竹井教授这么上心?”
“别忘了,美由纪采访过竹井教授和鹤见千惠子!”
刘简之的目光越过高桥圭夫,望向远处闹市的灯火。“以美由纪小姐的性格,自然会为竹井教授说话。”
高桥圭夫突然大笑起来。
“佐藤君,你的狡猾狡猾的。” 他转身时,军靴重重踏在青石板上,“蹬蹬” 的声响直到消失在屋子的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