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团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轴发出细微的呻吟。李小花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走廊里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混杂着旧书、油墨、灰尘和隐约咖啡香气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不大,靠墙立着几排塞得满满当当的铁皮文件柜,柜顶上堆放着蒙尘的奖杯和过期宣传品。两张宽大的旧木桌拼在一起,占据了房间中央大部分空间,桌面被各式文件、表格、待盖章的通知、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覆盖得几乎看不见原本的颜色。唯一一扇朝北的窗户,玻璃蒙尘,透进的光线昏沉无力,给整个空间罩上一层灰扑扑的调子。空气有些凝滞,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
“小花?来得正好!”团委书记孙老师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戴着黑框眼镜,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在额前,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快过来搭把手,把这堆活动总结按班级分好类归档,再把下学期初要用的团课计划初稿找出来,我记得压在左边那摞下面了…”
李小花应了一声,放下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挽起旧毛衣的袖子。她今天穿得很朴素,依旧是那件洗得颜色发暗的深蓝色毛衣,袖口有些起球,一条普通的黑色休闲裤,脚上是刷得干净却难掩磨损的帆布鞋。她走到桌前,立刻投入到繁琐的工作中。手指灵活地翻动着纸张,动作麻利而专注。长期的兼职和学业压力,让她早已习惯了高效处理各种杂务。
孙老师看着李小花熟练的动作和认真的侧脸,眼中流露出赞许:“小花,这次学院团委书记助理的位子,选你,没选错。”她一边整理着另一堆材料,一边感慨,“踏实、肯干、心细,交给你的任务从不出岔子。不像有些人,眼高手低,光会耍嘴皮子。” 她意有所指地撇了撇嘴,显然对某些人颇有微词。“好好干!这个位置是重要的锻炼机会,表现好,对评优评先,甚至…嗯,以后的路,都大有裨益。”
李小花的动作顿了一下。孙老师的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大有裨益”这四个字,沉甸甸地落在心上。她当然明白这个助理位置的分量。这意味着更接近核心的资源,更广阔的平台,意味着在学院这个复杂的小社会里,有了一点点向上攀爬的支点。保研、奖学金、甚至未来留校工作的机会,都可能与这个位置息息相关。一丝微弱的暖流和期盼,在疲惫的心底悄然滋生。她抿了抿唇,没有抬头,只是更认真地整理着手上的文件,低低应了一声:“谢谢孙老师,我会努力的。”
时间在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钟表的嘀嗒声中悄然流逝。李小花沉浸在分类、归档、查找的机械劳作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需要从左边那堆高耸如山的旧文件中,找出孙老师要的团课计划初稿。那堆文件显然很久没被彻底整理过,各种通知、报告、申请、甚至几年前的旧报纸杂乱地堆叠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最上面几份无关紧要的通知,手指探向深处,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的边缘。她没在意,继续往下翻找。突然,那个文件袋被她不小心带了一下,从杂乱的纸堆中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封口的线绳松散开来。
李小花下意识地伸手去捡。就在她拿起文件袋,准备将它放回原处时,几张散落的纸页从敞开的袋口滑了出来,飘落在桌面上。
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几张纸。起初并未在意,但当她的视线聚焦在纸页的内容上时,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最上面一张,是打印出来的个人简历。姓名一栏,赫然印着“赵明炫”三个字!照片上的他,穿着熨帖的衬衫,头发精心打理,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简历内容极尽渲染:学生会“核心骨干”、“多次成功策划大型校级活动”、“荣获校级优秀学生干部”……每一项都描述得天花乱坠,仿佛他只手撑起了整个学生会。
然而,李小花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社会实践”一栏!那里清晰地写着:“大三暑期,赴西南边陲xx县xx乡中心小学,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义务支教,担任五年级数学教学,深受师生好评,获当地教育部门表彰。”
假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李小花几乎能立刻断定!因为那个暑假,赵明炫正和一帮富二代朋友在海南的游艇上狂欢,他的社交媒体上充斥着阳光、沙滩、比基尼和香槟的照片!她甚至记得自己当时在闷热的快餐店后厨洗碗时,刷到那些照片时一闪而过的酸涩。他怎么可能同时在几千公里外的穷乡僻壤支教?!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她颤抖着手指,迅速翻看下面的纸张。是一份打印出来的“获奖证书”扫描件,红彤彤的印章盖着“xx省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一等奖”!落款时间就在上学期。但李小花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赵明炫正因为一门核心课程挂科而焦头烂额,四处托人找关系补考!他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去搞什么创新大赛,还拿了一等奖?!
更触目惊心的是最后一张纸——那是一份内部打印的、关于下任学生会主席热门人选(正是赵明炫的主要竞争对手,一位以严谨踏实着称的学长)的“背景调查”材料草稿。里面用醒目的红笔标注了几处,其中一处赫然写着:“据匿名反映,该生大二期间曾因‘不当行为’受到系内口头警告处分(具体事由未明,疑与情感纠纷有关)。” 旁边还用潦草的笔迹备注:“此点需核实,若属实,可放大影响。”
“不当行为”?“情感纠纷”?李小花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认识那位学长,为人正直,做事一板一眼,从未听说过任何负面消息!这分明是捕风捉影,甚至是恶意构陷!目的不言而喻——抹黑对手,为赵明炫上位铺路!
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冰冷的现实浇得透心凉!李小花捏着这几张薄薄的纸页,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纸张粗糙的触感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神经!
赵明炫!又是他!利用他父亲的关系,如此肆无忌惮地造假、构陷!只为了扫清障碍,登上那个象征着权力和光环的位置!一股混杂着愤怒、厌恶和强烈不公感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她想起了站台前那个昂贵的皮包,想起了他轻蔑的“清高!活该吃苦!”,想起了他利用父荫轻易夺走别人梦寐以求的交换机会……
机会!眼前这几张纸,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一个将赵明炫彻底拉下马的机会!一个为自己,为像王磊那样被不公碾压的人,讨回一点公道的机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叫嚣:拿起来!就现在!把它“不经意”地放在孙老师手边,或者干脆直接“掉”在路过的辅导员面前!不需要你多说什么,只要让这些肮脏的证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赵明炫苦心经营的形象将瞬间崩塌!他的学生会主席梦,他的锦绣前程,将化为泡影!而你,作为揭露者,作为坚守原则的人,必将获得孙老师更深的信任,甚至可能…直接扫清自己向上攀爬的最大障碍!你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似乎都能在这一刻得到加倍的补偿!
这念头带着魔鬼般的诱惑力,瞬间攫住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页捏得皱了起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又飞快地扫向孙老师——孙老师正背对着她,在文件柜前翻找着什么,毫无察觉。
窗外的光线似乎更暗了些,将办公室映照得更加压抑。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倒计时的鼓点,催促着她做出决定。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简单的动作……
就在这时,赵明炫那张英俊脸庞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和他递出皮包时那充满掌控欲的眼神,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眼神仿佛在说:“跟着我,路好走。” 那笑容里充满了对规则、对努力、对她这种“不懂变通”之人的轻蔑和嘲弄。
如果她此刻选择了用这种“不经意”的构陷去扳倒他,那她和赵明炫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在利用规则之外的手段,踩着别人向上爬吗?她曾经在快餐店被老板无理刁难克扣工钱时,心中呐喊的“公平”二字,此刻又置于何地?她拒绝了皮包,坚守的“自己行”的底线,难道就要在这权力的诱惑前轻易崩塌?
“清高!不懂变通,活该吃苦!”
赵明炫轻蔑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再次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一种更深沉的自省,如同冰火交织,猛烈地冲击着她的灵魂!刚才被诱惑点燃的火焰,瞬间被这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浇灭了大半,只留下滚烫的余烬和呛人的烟雾。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自己放在桌角的那个旧帆布包上。洗得发白的蓝色布料,肩带边缘磨得起毛,几块洗不掉的油渍和墨点,像岁月的勋章。这个包,陪着她挤过绿皮火车,装过沉重的课本,在快餐店油腻的后厨角落待过,也承载过深夜苦读的灯光。它粗糙,沉重,远不如赵明炫那个深咖色的皮包光鲜亮丽,却承载着她一路走来的所有汗水和坚持。
指尖触碰到帆布包那熟悉的、微微发硬的粗糙质感。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透过指尖传递过来。她想起了母亲在灯下缝补这个背包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精品店橱窗外匆匆一瞥后更加挺直的脊背。
“我自己能行。”
这四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她混乱的心海中轰然敲响!清晰,坚定,不容置疑!
那几张捏在手中的纸页,此刻变得无比滚烫、沉重、甚至…肮脏!仿佛多拿一秒,都会玷污了自己的手,玷污了心底那份好不容易坚守住的清白!
所有的挣扎、犹豫、愤怒、诱惑……在这一刻,如同退潮般轰然散去。心中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纸张的霉味和尘埃的气息,冰冷地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彻底的清醒。她不再看那几张纸上的任何一个字,仿佛它们只是最普通的废纸。
她动作极其平稳地,将手中那几张被捏皱的纸页,仔细地、一张一张地抚平褶皱。然后,将它们连同那个敞开的牛皮纸文件袋一起,原封不动地、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左边那堆杂乱文件的最底层。她甚至刻意调整了一下旁边几份文件的摆放角度,让它们完全淹没在那片故纸堆的海洋里,仿佛从未被人发现过。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紧贴着毛衣,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但她的脊背,却下意识地挺得更直了。她抬手,用指节轻轻按了按发烫的眼角,指尖一片冰凉。
窗外的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一缕微弱的夕阳余晖艰难地穿透蒙尘的玻璃,落在桌面上,照亮了一小块区域。李小花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面前那堆等待整理的、枯燥的文件上。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重新拿起一份活动总结,开始认真地分类、归档。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沉稳。墙上的挂钟依旧“嘀嗒、嘀嗒”地走着,声音规律而恒久。
孙老师终于从文件柜前转过身,手里拿着几份材料:“小花,找到团课计划了吗?”
“快了,孙老师。”李小花抬起头,声音平静无波,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天空,“我再仔细找找下面一层。”
她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工作。窗外,那抹微弱的夕阳余晖渐渐隐没,办公室彻底沉入暮色之中。墙上的挂钟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整点报时。
“当——”
悠长的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李小花握着笔,在归档标签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娟秀的字迹。那向上的阶梯,或许更加漫长崎岖,但她选择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这荆棘丛生的路。内心的风暴已然平息,留下的是被淬炼过的、更加坚韧的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