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闻言推开门,不耐道,“大根叔,你就别唬我了,您老什么水平我还能不知道?我娘这病,你治不了。”
王大根笑笑,将王治推到前头,“不是我,是这小哥。”
“傻哥儿?”二虎投来狐疑的目光,不解道,“他一个傻子能看什么病。大根叔,您这算病急乱投医了吧。”
“让我看看。”
王治一开口,二虎便是一愣,疑惑道,“几个月过去,都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今日是怎么了,说这么清楚,还不磕绊。”
王大根解释道,“别人今天说了不叫傻哥儿,有名字的,叫王治,可不傻,只是之前一直没说话罢了。”
“那...也不能证明他会看病啊。”
二虎终归是有些迟疑,不愿应下。
王治摆手道,“能不能治,且让我先看了再说,成了自然最好,不成也不碍事,没必要死死守着门。”
二虎更显诧异,知道眼前之人与村子里盛传的呆傻模样根本毫无一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缓缓让开身位。
王治点点头,走进去,只见里面就两间屋子,唯一的光源来自敞开的窗户,一个黑脸年轻女性在旁边纳着鞋底,应该就是二虎的婆姨。他朝其微微点头,顺着二虎的指引进到里屋,刚迈步进去,就听着一个沉重的喘息。
二虎走得稍快,从柜子里掏出半截蜡烛点上,便见着一个弓着的身影横卧在茅草铺成的床上,下半身盖了半截棉被,头发披散着,已半花白,正是二虎的老娘。
没有椅子,王治便蹲下来,说道,“大娘,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病。”
二虎老娘一直卧病在床,不知道村子多了个外人,朝她儿问道,“儿啊,你找的这医师是咋的呀,头发披散着,胡子还拉碴,娘信不过。”
二虎不好意思地笑笑,帮忙将他老娘的手拽出来,说道,“治哥儿别介意,我娘这一年都躺床上,实在不清楚外头是啥情况。”
王治点点头,没有多说,当即用完好的左手去把脉,感受脉象一阵,说道,“确实如王大哥所说,胸痛胸闷,气短乏力,冷汗不止,应是心肺间出了什么毛病。这样,有空的时候去山上找找三七、瓜蒌、黄芪这几位药,熬成药汤给大娘扶下,会好很多。”
“这个...”二虎摸摸后脑勺,羞愧道,“治哥儿说的这些药,咱们乡下人听都没听过,要去山里找,可真是两眼一抹黑呀。”
王治口舌微张,这才反应过来,他自以为寻常的草药,对于乡下人来说却是从未听过的新鲜事物,便赶忙将三种草药的详细样子讲述出来,又重复数次,好让二虎记下。
王大根见此,笑道,“不说行与不行,但总归是个法子,二虎你可得去试试,不能辜负了王小哥的一番好意。这样,我俩还有事在身,就先过去,你就照顾好你老娘。”
“算了,我也跟着一起去。”二虎笑笑,“反正也不差这一天功夫的,还是得听听里正他们的安排,不能误了事。”
由此,三人便一同离开,继续去叫沿路上的青壮开会。
虽说草药的事儿还没个落影,也不知道真有没有效果,但二虎却已对王治改观很多,但凡看见谁叫他傻哥儿,就上去制止,还主动介绍,这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傻哥儿并不傻,有名有姓,就叫王治。
一路走下来,王治发现水磨村并不算大,满打满算应该也不过五十来户人家,总人数则在二百上下,青壮则是七十多的样子,没有什么富贵人家,皆是草鞋粗布,几乎是他此前从未关注过的普通人里最为穷苦的存在。
郭里正虽说是到他家开会,但也不过是在院子里,连椅子都不够,大部分人都是蹲着或倚靠在墙角,就郭里正、封啬夫和王大根三人有把小凳子坐在前头,那郭行儒是郭里正的女儿,便忙前忙后给众人添水,也就如此而已。
王治初来驾到,坐在后排,不准备掺和,就静静看着。
便见郭里正清了清嗓子,使众人安静下来,抬手道,“大家伙儿,又到了秋收的时候,今年天气不错,收成也不会差,多少算是个丰年。但咱们是一个村的,不能仅顾着自己碗里三俩,也得顾着别人,这是多年的惯例了,我也就不细说,大伙儿知道就行。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住在河上头的孙大娘和小王寡妇、住在石堆坡的王川一家、住在村尾的郭老彪一家等共计八家没能力收成,原因嘛都是老生常谈,要么是家里死了人,要么是青壮受了伤,总而言之,这几家人我们仨都调查清楚了,若没人帮忙去割麦,这年肯定是过不下去的。”
“但我怎么听说,那郭老彪是婆姨跑了?”
有人突然在下面说道,惹得众人大笑连连。
封啬夫见郭里正也有些憋不住笑,抬手让众人再次安静,开口道,“婆姨跑了是小,没命才是大,无论怎么说,大家都得帮衬下。还是和之前一样,不强制,谁家有余力的就自己上来留个名字和能帮衬的日期,咱们好做安排。当然,我们仨今年也是一样,如何都会去帮忙的,不至于只让大伙儿劳累,完事了也有好酒好菜招待。”
王大根也跟着说道,“咱们都知根知底,也不说虚的。谁家都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这次你帮了我,下次就轮到我帮你,多的话咱们也不说,能帮衬的就上来报一个名就是。”
说罢,封啬夫拿出本台账来,当先写上他们三人的名字,随后才招呼一个已经举起手的村民上来写上能帮衬的日期和名字。不多时,就已有数名村民上前,有的有三日闲工夫,有的则只有半日闲工夫,但不论长短,都选择记上去。
王治默默看着,突得感觉内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十数年走过来,他早已不再天真,知道世间绝不会存在所谓的理想乡,但这样互帮互助的局面仍是头一次见到。以往的生活告诉了他这样一个道理,能互相帮助只会出现在朋友亲人间或利益共同体之间,要去帮助其他人绝不可能,每个人似乎都陷在同一个怪圈里,只为了攥取更多的利益。水磨村虽不算大,但也不至于任何人都沾亲带故,却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实属难得。
等他醒转过来,人已走空,仅剩下了王大根三人。
郭里正将郭行儒抱在怀里,对他招手笑道,“小哥,进去坐会儿吧,吃点东西。”
王治点点头,跟在众人后头,迈步进去。
郭里正的婆姨已经摆好了饭菜,四菜一汤,看着并不合胃口,吃着也不甚好吃,但胜在量大管饱,最主要的是还有半壶黄粱酒,虽然四人分来也不过一杯的量,但都浅品慢尝,极尽享受。
王治已好久没尝过酒滋味儿,虽说有些涩,但也珍惜得不行,舔上那么一小口便大口吃菜,生怕饮得快了。
郭里正笑道,“咱们这儿啊,山穷水荒的,一年到头都喝不了几回酒,这半壶都还是过年时候剩下来的,就等着这时候咱哥仨享受一会,对了,还得加个王小哥。”
“也不知道还能喝上几回咯。”封啬夫掏出台账来,对着火烛仔细核对,一对眼珠子眯紧,却怎么也看不清,叹道,“真是老了,以前时候,夜里行路都能看得个五丈来远,现在在火光下却只看着数百个蝌蚪在爬一般。行儒,你来帮爷爷看看?”
郭行儒缩着个脑袋倚在她父亲肩上,闻言笑道,“封爷爷,我就会那么几个大字,怎么帮你看呀。爷爷不如等明日白天再看呗。”
“这拖到明日,又得过来,可不就浪费了时间?不行,得今日梳理干净。”封啬夫眼珠子一转,笑道,“王小哥,你来帮忙看看?”
王治没想太多,点个头接过台账问道,“顺着念下去就行?”
“是咯,咱们几个人心中都有笔帐,只要念上那么一遍就能捋个清楚,小哥念就是。”王大根笑道。
王治再不迟疑,便顺着台账念下去,偶尔会停顿下,倒不是认不出来,而是封啬夫有些字写得不对,得结合前后辨认下才可。
这时候郭里正三人都认真起来,不说话也不饮酒,只默默听着,偶尔低声交流几句,竟就这么将事情整个安排下去。或许,这便是对社情的熟悉和乡间邻里的认识。
正事稍罢,封啬夫捋把短须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王小哥果真会识字,而且不少。”
王治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对方竟然是顺带着试他一试,不明心中缘由,当即开口相问。
郭里正接过话茬道,“不瞒小哥,整个村子就封叔识字,其他人全是目不识丁的农夫。咱们这半辈子都过去了,再学没有任何意义,可小孩却不能这样,我仨人遂一直想着找个教书先生过来,但都嫌水磨村太穷太远,无人响应。刚巧王小哥识字甚多,又有久待之心,便想请小哥帮帮忙。”
王治一时间不知道该去看谁,只盯着摇晃的火烛,迟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