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沐炎一怔。
她下意识反驳:“担心?我为什么会担心他??”
老白的语气平静而肯定:“是的,这是担心的情绪。”
陆沐炎:“…...”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低唤,带着她熟悉的清润与不易察觉的关切:“炎儿。”
少挚俯身靠近,褐眸端详着她的脸:“可还好?”
陆沐炎猛地回神,眨了眨眼,急急坐直身子,心内没来由地一慌:“啊,少挚…!”
在她抬眸与少挚对视的一瞬间,少挚清晰地看到,她那双眼尾胭脂色的眸子,此刻仿佛蕴藏着月华与流火。
在清澈纯净之余,一种睥睨天下的神韵正悄然攀爬而上——
那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完全不输于任何神只的…凛然神性。
少挚看着这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竟一时怔住,愣在原地…
…...
一旁的长乘见状也立刻上前,眉眼温柔,带着担忧,仔细查看陆沐炎的周身:“小炎,没事吧?”
陆沐炎回过神来,脸上微红,有些窘迫:“我…我好像是,就是…练困了?直接睡着了,哈哈...哈哈…”
她诧异地看向两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儿:“乘哥,你...你们都在等我睡醒啊?”
长乘轻笑一声,宽慰道:“炁机太充盈,身体自发性地陷入沉眠以作调适,这是正常现象,不用担心。”
说着,他失笑着摇头,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与宠溺,“不过,你啊你...若是让离宫众人看到他们敬畏的离祖练功时睡着…...”
陆沐炎顿时更加不好意思,连忙抬手揉着眼睛,试图掩饰尴尬:“我我…我继续啊,我继续…”
未等她说完,陆沐炎动作猛地一顿,怔在原地!
她心内急急喊道:“不对…老白,你怎么到我梦里来了!?”
老白回应:“不,那不是梦。以前,我从来不能进入你的梦境,但这一次,我在。”
它的语气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冥烨的声音。”
陆沐炎震惊万分,只觉得眼睛痒得厉害,脸上似乎有液体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她连连揉着眼睛,在心内急急追问:“这是第一次…?!”
“啪嗒。”
一声轻响,滴落在她衣襟上。
少挚声音骤紧:“…炎儿?!”
长乘也立刻发现了异常:“小炎...你的眼睛!?”
“啪嗒。”
又一声。
只见,鲜红的血泪,正顺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一滴一滴,无声地滑落,在她的衣袍上洇开更深的痕迹。
她一面在心神内忙着追问老白,一面察觉到二人的呼唤,忙乱地应声:“啊…怎么,我,我刚醒我有点儿混乱…”
她揉着眼睛,那痒意愈发剧烈,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陆沐炎下意识地停下揉眼的动作,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上,那抹猩红的血迹刺目惊心,温热的液体还在持续从眼眶中涌出,带来清晰的、不祥的体感。
她脑内轰然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
全身的血液似乎随之沸腾,失控的力量在经脉中冲撞!
陆沐炎双目一缩!
她的面庞瞬间因惊恐而煞白,发出一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她只感觉体内一阵极寒,一阵炽热,冰火两重天的极端痛楚席卷而来!
冰火同时席卷身体,像要把她从内到外剖开!!
巨大的恐惧以及全身说不出的疼楚攫住了她!
陆沐炎根本来不及任何思索,完全无法站在原地,只剩下本能驱使着她,想要立刻逃离!
想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炎儿!!”
少挚只感觉自己的心魂都被这一声尖叫扯了出去,几乎要直接瞬移追上!
长乘一惊,急忙抓住少挚的胳膊,沉声道:“胡闹?!她需要把体内多余狂暴的力量发泄出去!”
少挚一把甩开他的手,向来冷静的眸子里翻涌着罕见的焦灼:“但她不知如何宣泄,至少要让她的视野里看到我!!”
话落,少挚已急急追了上去,棕色卷发在身后掠动,身影快如疾风!!
长乘被他甩开,愣怔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上一次…
上一次见到这位白帝如此不管不顾、失却惊慌的模样...还是冥烨为助大禹治水,自散一半修为之时...
少挚面上那毫不掩饰的表情,那焦灼万分的心情…
那分明是…名为担忧的心情…...?
长乘缓缓收拢手指,抬眼望向远处。
熔岩映照的天地间,是那道正本能狂奔的红色身影,以及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却坚定追随的棕发神只…...
…...
长乘望着这一幕,复杂地眨了眨眼…...
灼热的风卷起灰烬,掠过寂静的熔岩湖面。
在那奔逃与守护的身影之间,一粒名为‘爱’的种子,悄然落入了焦土,于这毁灭与新生的边界,颤巍巍地探出了一点嫩绿的芽尖…...
…...
…...
【巳时。】
艮兑界——
最初,只是一层轻薄的雾。
仿佛晨曦里尚未散尽的水汽,轻柔地贴在肌肤上,凉得让人微颤。
可此刻,那雾气像是有了底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开始一寸寸变厚,凝成乳白的浊流,吞噬了远山轮廓,淹没了近处草木。
化作缭绕的白絮,在四人周遭堆叠、缠绕、翻涌,缓慢却执拗地吞没所有光线。
篝火被湿气压得不断收缩,仿佛被捏住喉咙,断断续续。
火苗偶尔跳动一指高,但很快又被雾气裹住,发出被闷住般的“噗——”声。
白兑与艮尘胸前的沼泽,此刻已爬到锁骨位置。
那泥浆像活物,自地底生出,一寸寸吞没二人胸腔, 每一次微小的下沉,都让他们像被什么巨兽轻轻咬住——
不疼,却冰冷到绝望。
白兑的睫毛已经黏住,半开半闭,头无力地仰靠在泥浆上,脸色灰败如旧纸。
她的气息轻飘飘地挂在唇边,看上去,只要雾气再涌近一寸,整个人就会沉进泥沼里,再无声息。
艮尘也好不到哪里去,半阖着眼,已经无法聚焦。
他的汗水混着泥水在下颌汇聚成线,唯有紧抿的唇线还固守着最后的清醒…...
柴火重新开始潮湿,一根根木枝在湿气下软塌,焖出一股淡淡的霉味与土腥味,混在浓雾中,让人胸腔沉闷。
柴禾表面凝结的水珠坠入火中,发出不甘的“滋啦”轻响,更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围剿助威。
若火与玄谏跪在沼泽边缘,身形佝偻得如同被风雨摧折的老树。
泥浆遍布他们的膝与腿,浸透衣裳,粘在皮肤上,冰冷、湿重,像一层层压在筋骨上的枷锁。
三天三夜——
四人根本没有合过眼。
哪怕一瞬,也不曾停下施法。
连续三日不眠不休的耗炁,每一次抬手施术,指尖都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术毕,便颓然伏地,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粗重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现在,二人眼窝深陷如窟,血丝在眼球上织成密网,甚至仿佛只要再眨一下,他们的意识就会像火苗般彻底熄灭。
“此刻……”
白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气若游丝,却如惊雷般炸响在死寂中:“是外界的……巳时……”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曾经清冷的眼眸如今只剩一片灰蒙,像是万斤重的帘子被缓慢拉起。
白兑虚弱到喉咙几乎发不出声,声音轻得像风吹动灰烬:“距离下次门开……仅剩……一个时辰了。”
一瞬间,空气仿佛被抽空。
绝望如这弥漫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没有人说话。
四人都知道—— 这个午时,怕是出不去了。
便,只有明日最后一次机会…...
可这里的四人…是否能撑到明日?
雾气也似乎听到这句话,越发浓烈。
它像某种恶意的意识,正在伺机而动,悄然从地面、石隙、溪畔爬升,一寸寸封住火光与呼吸。
腐败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汗水的咸涩,在空气中凝结成无形的墓碑。
“其实这样埋在土里的状态……”
艮尘忽然开口,干裂的嘴唇,竟扯出一抹近乎虚无的笑:“我倒能适应。毕竟……才刚从土里出来几年……”
他勉强抬起眼,眼底已无太多光:“这两世,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艮尘嘴角扯动一下,像是苦笑,又像是释然:“能以这种方式死亡……倒也熟悉……甚为安心。”
雾霭中,余下三人的眼底,同时掠过难以捕捉的波澜。
——谁都知道这位艮宫首尊身负两世记忆,修行方式诡谲难测,却不知道所谓“从土里出来”具体指什么。
——那永远谢绝访客的独修场域,那常年沾染新鲜泥土的衣袍,那永远洗不去的、如同从地底带来的污浊。
白兑曾数次暗中尾随,却总在曲折山径中迷失方向;
玄谏虽觉异常,却因艮宫术法本就与大地相通而未加深究;
若火甚至拍着他的肩膀打趣:“你小子难不成在哪个山头偷偷种地?”
——没有人知道。
雷祖殉葬园,那片被遗忘的禁地里,那个瘦小的身影日复一日地将自己深埋进潮湿的土壤,只露出一双过早沧桑的眼睛。
那副瘦小的身躯,任凭狂风撕扯、暴雨浇灌、虫蚁啃噬...
他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完成着对逝者无声的祭奠,与对生者残酷的修行。
这种修行方式,旁人想都不敢想。
“埋土里...?”
若火扯出嘶哑的笑,笑声像是碎玻璃在摩擦,带着发抖:“难怪……我修为始终追不上你……哈哈…… 我……倒是狠不下心跳火坑。”
玄谏也笑了,冷汗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肩膀微微颤抖:“若能出去…… 我便泡在打坐温泉里……试上几日。”
“想得美呢你…!”
若火接住话头,哪怕气息不稳,也硬撑着笑:“拿你坎宫的清心丹来换,可不能给你白用。”
“坎离共修的温泉,本就有我坎宫一半心血维系……”
玄谏难得地反驳,声音虽弱却带着久违的鲜活气:“怎的我自己用用,还要被你这离宫首尊盘剥?”
若火故作凶狠地瞪眼,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哈,公然走后门?我去泡都得劈柴!”
即使在死境中,二人竟还能互相逗乐。
篝火忽然“噼啪”炸响,几颗火星奋力跃入浓雾,转瞬即逝。
若火眼底映着那点残光,忽然笑道:“哈哈……想起来了。玄谏,你还记得么?那回长乘说,要带离祖和坎祖要去泡温泉。”
“自然记得。”
玄谏闭着眼,气息散乱地应:“那日他们出了长乘的院子,我便一直暗中观察,包房内的炁息,是我亲自布场。”
“地下的离火柴薪,可全是我布炁引燃!”
若火挑眉,随即又惋惜地摇头:“那澹台一族倒好,白占了这般便宜,竟中途走了……白瞎了。”
他微微咳了一声,苦中带笑:“不过嘛…… 坎祖和离祖到底识货…… 没浪费咱俩的一番心思。”
说着,若火望着雾中明明灭灭的火光,语气忽然柔软下来,声音轻得像被雾气吞掉:“真好啊...玄极六微,现在雷祖也出来了,咱也了了心愿了…...”
话音未落,艮尘倏然抬眼,疲惫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雷祖?!”
若火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压根没看他,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艮尘,这儿没外人,别装啦。”
艮尘的呼吸停住半瞬,扭头看向玄谏。
雾气让人影模糊。
玄谏未应,只勾着心照不宣的唇角,勉力并指起诀,声音低沉却清晰:“坎为水。”
若火几乎同时呼应,掌心腾起微弱的赤芒:“离为火。”
两股同样疲惫却依旧坚定的炁流再次交融,如热刀切过牛油,将刚刚浓郁几分的雾气逼退尺许。
沼泽表层随之凝结出龟裂的薄壳。
艮尘默然转头望向白兑,只见她苍白的面容上,古井无波。
——她也早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