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讳眨眨眼,这才开始环顾四周。
堂屋里的摆设依旧,老旧的八仙桌,墙上贴着的泛黄的年画,角落里的锄头和一些农具。
以及通向厨房的那个散发着柴火气息的地锅灶台…...
一切都和他记忆深处那个闷热又压抑的午后重叠在一起。
…...
他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只能怔怔地拿着衣服,走进简陋的浴室。
一个大红塑料桶里盛着温热的水。
水汽氤氲上升,接触到微凉的皮肤,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将自己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热气蒸腾,将他的小脸熏得通红。
他望着自己在水中的、明显小了好几号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稚嫩的脸颊。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难道…不是重复龙卷风那天?
这是…改变了?
那以后呢?然后呢?
…我难不成是…穿越回来了?!
从今往后,我要带着未来的记忆,在这里重新活一次?
也…也挺好…...
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再次面对爸妈的准备。
或者说…我根本不敢面对他们看向我的眼睛…
那分明是两双透过我,看向哥哥的眼睛…...
往事纷至沓来,包括浴室中似有若无的霉菌气味都那么的一致,重叠着他的神经。
风无讳心情复杂地洗完澡,擦干身体,开始穿衣服。
楼上,传来父母搬动东西、收拾整理的声响,夹杂着他们低声的对话。
母亲:“…你也少说两句,孩子找回来就好…”
父亲:“…都是你惯的!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外面,狂风依旧肆虐,疯狂地拍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骇人声响,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推搡。
他穿上干净的衣服,走到堂屋门口。
家里的老式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狂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得他刚换上的干爽衣襟再次摆动。
那老旧的铁插销在狂风的冲击下,“砰砰”作响,固定它的螺丝似乎快要被连根拔起。
他搬来凳子,正欲抵住门。
“砰——!!!!!”
一声沉重得令人心脏停跳的闷响,透过门缝传来!
仿佛有什么重物从高处狠狠砸在了地上。
风无讳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透过门板的缝隙,他看到——
父亲风天翔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瘫软在院子的泥地上,一动不动。
鲜血正从他的头部下方缓缓蔓延开来,隐约可见一些红白相间的……脑浆。
风无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直冲头顶,四肢瞬间麻木,呼吸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眼球无法控制地、死死地盯着门外那骇人的景象。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这一秒,如同沸水浇灌周身。
下一刻。
“咔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脆响!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影,如同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从高处坠落,腰部狠狠地撞在低矮的院墙栏杆上,发出可怕的折断声。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重物落地闷响!
然后,母亲软软地滑落在地,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已然没了气息。
母亲的身体落地时,甚至微微弹动了一下,然后便彻底静止。
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掠过那两具刚刚失去生命的躯体,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风无讳下意识地低头。
身上刚换好的新短袖,短袖……正是父母死亡那一日的…...蓝白条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风无讳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如同受伤的野兽!
他疯了一样拨开挡门的凳子,想要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的瞬间——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剧烈扭曲、变幻!
下一刻!
另一只脚落下时,他已身处那间寂静无声的巽位静室之中!
熟悉的‘坤界’巨石门在他身后紧闭。
而面前,那个诡异的食盒正巧悬浮在半空,正慢条斯理地往下摆放着酉时的晚宴菜肴…...
…...
酉时。
鎏金般的夕阳余晖洒在“镜花水月”亭周,将池塘水面染成一片暖融的碎金。
几位师尊早已回到亭中,或坐或立,目光皆有意无意地投向下方那方映照着坤界各静室情景的水镜。
忽见,水镜中属于“兑”位的光纹一阵剧烈波动。
若火眼神骤然一亮,指着下方低呼:“哎哎哎!快来看!有动静了!”
几人闻言,立刻围拢过来,几颗脑袋凑近那氤氲着水汽的镜面。
只见水下,景象清晰地显示出——白兑娇小的身影如同挣脱牢笼般,猛地从那扇坤界巨石门后踉跄跃出!
她一贯梳得骄傲的马尾,此刻略显凌乱,胡乱地贴着面额,清丽冰冷的小脸上再无平日的镇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崩溃的失态。
白兑怒音砸门,一下一下,锤地拼尽全力:“开门!”
“放我回去!让我回去!!娘亲!”
“娘亲!!”
她滑坐在冰冷的大门之前,双手无力地拍打着石门。
哭声,在她那方空旷的静室、在这林中竹亭内,撕心裂肺的回荡…...
…...
玄谏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了然:“白兑果然是第一个出来的。”
若火咂咂嘴,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绳直,啧啧摇头:“十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这冰疙瘩露出这种表情。”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还是这小模样可爱哈,天天板着个臭脸,一点儿人情味儿也没了。”
绳直望着镜中那与平日判若两人的白兑,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也淡去,化作一声轻叹:“呵,倒是让人想起从前…”
“她那一头及腰长发,哪日不是被艮尘费尽心思编出各种花样,一个月都难得重样。”
若火凑近些,歪着脑袋,独目中闪着复杂的光:“这十年来,她真就一根发带束个马尾,想当年,她那头青丝真是乌黑油亮,缎子似的,比咱离祖的头发还好。”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探究,手摸着下巴的络腮胡:“我倒真是好奇,这‘界’里是啥,能把白兑整成这样,她那‘境’练的,压根就没动过。”
玄谏目光幽深,声音低沉:“能让她如此失态的,无非是…唱若师尊陨落那日重现罢了。”
此言一出,亭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夕阳的余温似乎也驱不散骤然弥漫开的沉重氛围。
池面碎金摇曳,偶有晚归的灵鸟掠过,留下清啼,更衬得亭中寂静。
长乘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开:“且看下一个出来的是谁?”
若火摸着下巴,沉吟道:“我估摸着…该是艮尘吧?”
然而,他话音未落——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自水镜中传来!
只见代表“巽”位的光纹几乎炸裂般狂闪,风无讳的身影如同被一股巨力狠狠抛出,直接从那石门内跌撞进来!
他双目瞪大,满面狰狞,面色煞白,毫无血色,嘴唇剧烈颤抖!
一句撕心裂肺的“爸!妈!”似乎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
巨大的、肉眼可见的痛苦瞬间淹没了他,风无讳脚下虚浮一软,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咚——”地一声!
他的身体重重砸在静室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低沉的闷响,衣襟凌乱,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彻底昏死过去!!
只有嘴角,尚在微微抽搐,透着一股无尽的绝望…...
…...
绳直见状,温和的眉宇微微蹙起。
他凝视着镜中倒地不省人事的风无讳,终是未发一言。
若火脸上的调侃之色尽数收敛;
玄谏黑袍下的身影似乎也更沉凝了几分,长乘亦是默然…...
方才因白兑而起的些许议论声戛然而止。
水镜中无声映出两人。
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刻的创痛,在静谧中弥漫开来…...
…...
…...
艮界——
夜色渐深,庭院中的喧嚣渐渐沉淀。
雷祖招呼完众人,便自行回屋调息,留下满桌狼藉。
众人各自收拾,动作忙碌却有条不紊,欢声笑语在院中回荡,透着一股生活的气息。
李信罡、王闯、楚留香在院内练功,剑光与掌风交织,空气中隐隐有炁息流转;
陈老栓抱着一口大锅,蹲在水池边刷洗,锅底油污在水流下渐渐剥落,他哼着小调,粗糙的手指忙个不停;
贾郝仁端着剩菜,折身走回,菜盘中的狮子头散发着余温,预备今晚当夜宵;
齐寰中途因事离开,院中只剩老缚在刷碗,筷子在水盆中轻响。
她娇小的身影在烛光下忙碌,柳叶眉微蹙,透着一股专注。
此刻,唯有艮尘坐在亭中,心神不宁,与周围格格不入。
石桌上残留着几片桂花,亭柱上爬满青藤,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他怔怔地看着这个地方,目光空洞,心内纠结如麻。
方才因雷祖乍现,下意识情绪跟着走,如今反应过来,方觉不对劲。
入口的饭菜滋味犹在舌尖,饱腹感真实得不容置疑。
周遭时间的流逝、空气中浮动的细微炁息,甚至连他体内那磅礴的修为……
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到令人心悸。
这绝非雷祖所造的“境”。
“境”之奥义,他了然于胸,绝非眼前这般浑然天成,仿佛……仿佛他真的回到了过去。
这‘坤’界,究竟意欲何为?
它想让他看到什么?改变什么?
他正凝神思索,屋内传来雷祖洪亮的嗓音:“小缚,我记得有一世曾将造境心得刻于一副竹简上,你可知收在何处了?”
正在刷碗的老缚闻言,利索地放下手中活计,应声进屋。
艮尘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当务之急,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雷祖,绝不能让旧事重演。
他刚欲起身跟进屋内,一只羽翼洁白的信鸽扑棱棱落下,精准地停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艮尘伸手取下系在鸽腿上的细小竹管,倒出一卷字条。
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胭爻欲阻唱若当选兑宫首尊,事急,速来兑宫。」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
思绪瞬间被拉回遥远的过去。
是了。
那年,胭爻曾拼死阻拦唱若被推选为兑宫首尊。
只因兑宫首尊之位,有一条自入院以来的铁律规诫——需以身作则,嫁与当代艮宫首尊。
更关键的是——
艮炁属性之人,会在此种亲密关系中,自然而然地汲取对方的兑炁,转化为自身修为。
若只是寻常夫妻,因情投意合,日久天长下即便有所消耗,双方或许也甘之如饴。
但兑宫首尊不同,其职责重大,需保持自身炁息充盈,无法承受这般单一且持续的消耗。
故而,历届兑宫首尊往往需与多位、多炁属性者同修,以维持平衡…...
于是,胭爻不忍见师尊唱若陷入如此境地,竟以性命相逼,试图拦截这场选举。
那晚,艮尘受命前去调解安抚。
胭爻的丈夫——同属艮宫的宗楼,亦不得不随行劝阻。
争执之中,胭爻情绪失控,失手错杀了深爱她的宗楼。
自此,胭爻心灰意冷,离开易学院,远遁华东隐居。
也正是因为处理此事,他才未能及时赶回,错过了守护雷祖完成华东新境的关键时刻,铸成大憾……
艮尘抿紧了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字条。
此刻……是必须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前往兑宫处理胭爻之事?
还是……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守护雷祖?
他陷入两难。
或许……存在折中之法?
只要自己不去兑宫,宗楼是否就能避开死劫?
胭爻是否就不会铸下大错?
眸中闪过一丝决断。
艮尘并未起身,而是将字条轻轻拢入袖中,唤来正在刷锅的陈老栓,沉声吩咐:“去禀告院长,就言兑宫首尊选拔之事,我另有要务,不便前往。”
陈老栓虽面露疑惑,挠了挠头,却也没多问,应声前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