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需要知道的,就是随分从时,切莫恪守成规,或是偏要犟着一口气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武竣点了点纸页,“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如此方能长久,有些道路坚守到最后固然千古留名,我却不愿我教出来的孩子年纪轻轻就殉道而亡。”本不该添上最后一句的,他却还是说了。
听完了这个大陆上某国的旧贵族因为不肯改旧时习惯而连累家人的故事,今天的政治小课堂差不多就到此结束了。
上午是礼仪课,安妮现在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每天只上半上午的课,再上半上午的语法课,海蒂斯女士渐渐是教不了她什么了,反倒是武竣博学多才,还能带她拓展许多知识、研读深奥的典籍。
等安妮去上课了,桌边的这些报纸自然有女仆收起,武竣拿了一套茶具出来,捏了一搓陆桐迟去年寄来的新茶又沏上一壶,慢悠悠地享受晨光。
安妮都已经十四岁了,宅子里的男仆女仆,也默默明白了他该是个魔法师,或者是东方魔法师,对于他一些神异的施法和从储物袋里拿出东西来都不觉得奇怪了,时间还短,他们也都没看出来他不曾老去一丝,只有越长越大的安妮明白他和初见时一样还是青年人的外表,实际上可能是个老祖宗。
那些跟她随口翻检的什么老友什么历史人物,怕不是有些确实是听说,有些是真个见过。
她又怎么想得到之前那位朋友先生,就是几乎变成神话故事的南威尔公爵呢?
从上到下乃至来往的邻居外客,也没有搞清楚安妮的身份,她似乎是乡绅的女儿,只是年纪小由别人教养,但是聪明人就总是多想,有的猜测她是私生女,有的猜测她是被寄养在外面的小姐,似乎对得上又好像对不上,这会儿毕竟车马慢,这会儿的圈子界限也没有那么牢固。
陆桐迟去年来过一趟,他想得紧了,又有事情要去一处秘境一趟,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因此送了一趟时鲜东西之后没两月就飞过来找他,又托付了朋友们给他寄些时鲜,不要多好的东西,只要惯用的春茶等放不了多久的东西,那些灵物都可以用玉盒保存,不怕缺什么。
因为这一趟,武竣也是准备好了,至多留到安妮十六岁就走,做女孩子要学的她已经学得差不多了,等到结课之后就换上男装预备去大学者那里求学谋得未来。
他是不打算走关系的,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关系,对方是不愿意优待的,所以一开始安妮的未来就在她自己手上。
她想要从事什么职业?擅长哪方面?都是需要好好考虑的。
武竣养她养得很好,能文能武,他们会在秋天拿上刀枪弓箭,安妮换上男装而非马术课的骑装去林子里打猎,她不仅身体强健、擅长骑马,现在也很灵巧又有力气,能拉弓射箭,也能拿着刀剑和猛兽搏斗,少女的身上并不洁白无瑕,像是男人一样有战士的徽章,手上微微有薄茧,修长有力,不像未嫁的小姐们那么柔弱。
她已经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了。
她并没有进修过医学,但是武竣教她这个时代东西方的理论,也教她经过千百年考验的真正道理,教她如何像南威尔公爵说的那样将刀子灼烧过或是用烈酒浇过再使用,教她身体健壮首先就要多吃饭才能把自己养得健壮而非柔弱,教她辨识草药、学会确定药性。
她不曾了解如何为人辩解脱罪,但是武竣把律法摊开,从过去的旧律开始一条条教她记住法律、理解法律。
在政治上更是精细,武竣手把手教她,就跟养了个小女儿一般,比养小皇帝尽心尽力培养他矫正他还要用心,他让她肆意生长,发挥出她所有的聪明才智来,她不一定要遵循某条宽敞的道路,也不一定要与他完全相似,她只是她,一个很聪明但不超凡的女孩。
现在,她已经能够用男孩的身份体体面面地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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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伦蒂尔城的第三年,武竣与安妮商量之后,那个虚弱的,时不时就要出门看病(实际上是去学习骑射)的小小姐,就在安排好一应事务后离开了。
至于她是去嫁人还是去养病,就成了一个谜。
继续在监护人跟前被教养的是她的兄弟,一个长相相似的男孩子,身高要高了一寸,不仅不像小姐那样柔弱,还很有力气,能够扛着装满书的大箱子面不改色地走出很远,饭量也要更大一些。
因为换了一个被监护人在身前,原先的海蒂斯女士就终于离开了,她怀念着那个聪慧优雅的小姐,但是却得去找下一家了,与之相应的是这个家里并没有再请新的家庭教师,但是小少爷经常会出门去拜访各路德高望重的先生与学者,许多时候会借阅来陌生的大部头。
她在之后的一年里做了许多事情,先头一个月大家只知道他是体面人家的孩子,因此与他往来,后头见他虽然年少还是个孩子,却行事很有章法,所以愿意与他交好,她便渐渐地累积起名望来,即使他还年少,但是因为这会儿世俗认定的成年年纪比较小,她又做得足够好,所以已经有了顶门立户的架势。
这一年王国内并不太平静,国王重病,他的几个王子是由三任妻子所出,因此并不和睦,有个胆大包天的甚至提出要把王国均分给兄弟几人,结果当天晚上就在王宫里暴毙了,惹得人惊疑不定。
国王的情况直接带给了政界连续不断的大地震,因为王子们的倾轧与群龙无首,大贵族们或是有了心思,或是明哲保身,连带着下头的小贵族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再牵扯到那些大臣,权力的更替一下子就没了定数,尽管对外国还守得住,但是内斗不止。
武竣看安妮趁着这个机会,打算走上仕途,差不多也就放开手去了,只是暂时还托着底。
他知道这边的政治斗争是不会太久的,那位同事虽然耐得住性子,但是局势已经到了临界点,他就不会再让这些坏下去,这一点上竟显出一点难得的掌控欲和活人气来,就像是对方对魔法事故的掌控力,那种视角应当是时不时噼啪爆开一个泡泡,偶尔有火花需要摁灭的。
活得久了,任务者总归能猜到一点对方想法的。
安妮的政治嗅觉也确实与他一脉相承,她虽然还是年纪小了点,阅历浅了点,但是在这几年的教导下,已经胜过一些从小接触政治的平庸之才了,也觉出那些过往背后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她迷迷糊糊摸索着觉得那是一股横扫六合的力量,又疑心那只是想要太平生活,不管怎么说,她是有把这若有若无的因素纳入考量的。
虽然在外人看来,可能就像驱蚊虫时把骚扰牤一起考虑进去一样离奇。
等到冬天的时候,今年的雪落得很早,或许是想冰镇一下人们躁动的心,武竣是不出门了,他常常一壶茶一盘点心就能坐上一下午,或是窝在套间里不出来,不准人进书房整理,里头暖烘烘又堆满了许多东西和书,卧室里的鹅绒被软绒绒,好似窝在里头就能歇一下午。
家里的马车却是不能歇的,安妮多花了一笔钱给车夫置办了厚衣服,她出去得很多,经常不是见这一位就是见那一位,连市政府里头都经常出入了,忙得不着家,早上的早饭都得准备得很早,晚餐回来吃,但是天擦黑了才到家,有时候就在外面宴会上吃好了。
她的眼神是很明亮的,男仆女仆们只会说他看起来气派,武竣却能感觉他的眼里盛满了希望,像是盈满一池月光的池塘一样动人,生机勃勃却并不温柔谦虚,活泼得像早晨的朝阳。
她确实是很有成果,那些递给武竣看的文件上是政府的秘闻,还有着不同字迹的批注,有时候是崭新的,看得出来这些都来自于同一个党派内部。
武竣没有插手,只是提醒她,走仕途切记上位者最忌私心也怕没有弱点,结党营私是大忌可上位者又怕下头太和睦,除此之外就只看各人手段与局势了。
这里头很需要时间的积累,也最是时势造英雄,越乱的时候,上位的人就越多,正常来说,安妮就算再出色,她也得努力个二三十年,才有可能碰到高位,但是如今就连国王派来的城主都自身难保,自然多出来许多机会。
武竣是早在来到这座城之前就知道现任城主的,因为特伦蒂尔的特殊性,城主通常是五年一任,最多连任两任,通常由心腹大臣担任,没有任何贵族继承人,据说在宫廷中有一项传闻,说有些特定职位需要列出合适的名单,随后抽签决定,否则有些不幸者即使国王力保,也难逃上天注定的命运。
在这个有魔法的世界,幕后黑手当然是那位最强大的法师,其他魔法师就算被国王请去护持,也会因为不敢得罪他而退避三尺。
毕竟他本人就隐居在特伦蒂尔城附属的乡村内,就算不为王国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的。
除开这些不好多说的事情,安妮现在已经在履行她的承诺了。
这个时代女孩子生存本就艰难,哪怕是做到平等也已经很好,刚入冬那会儿,安妮留心在城里搜寻,其中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救下来很多,若是安妮不去救,她们运气好的去做女仆,运气不好的冻死饿死,或是进了不好的地方,或是被某家抱回去做男孩的小妻子打理家务,比男孩更艰难。
有些女孩子在父母去世之后,兄弟就去当了学徒,或是顾不过来,或是直接不管了,只剩下她们可怜巴巴,反倒是男孩子多半有人要,去做学徒或是没有儿子的人家收养一个,这点古今中外都相似。
安妮牵头安置的那些可怜人,就主要是一些老人和许多年幼的孩子,因为去得及时,所以女孩子居多,没有让她们被拐走。
这里头如何去做,武竣自然早就教过她,往年天冷时也会施粥,让她亲眼看着木屑被撒到粥里去,马车上沸腾的粥锅就被直接拉到贫民区去,只准老人、幼儿与妇人来取粥,那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做法,有了权势之后才能有更正当的理由救济老幼妇孺,里头以工代赈等思想自然不必多说。
里头出大力气的还有其他同党官员,他们为的名声,而安妮是女孩子,虽然不缺野心,但是天生就比他们更能体会到女性的苦难,武竣瞧她自己做得很细致,便只是指点着人多烧些炭来,这个烧得更久一些,取暖比柴火更好。
这边的雪落得比南地早许多,说不上来比北地是早些晚些,似乎没有那么冷,却阴森森地寒到骨子里,只有壁炉旁边算舒服,但是明火执仗的,又有些嫌烟气太大,因此平日里就算是雨下得多了都要点壁炉,今冬的柴火就有些不够。
武竣叫人烧了炭之后,果然就能烧得久一些。
这样不出门的日子一直过到冰消雪融,就连枯枝上都冒出来了新芽,那些被收留的老幼就又回了自己家去,只是一些无依无靠的女孩子都被留下了,她们无依无靠,家中又没有什么东西,最后也就由安妮和几位官员一同做主,将她们仅有的居处地皮给卖掉了,她们就带着这点儿仅有的钱财,到了各家去做女仆。
原本那些大老爷们是想把所有人就这么放回去的,好像只要天暖能做活了就都不会饿死一样,但是旁的不说,那些无亲无故的女孩儿送回去,可就真的是把她们往死路上推了!
武竣看着安妮忙前忙后,心里大感宽慰,一直到她谋来了一个小官的位置,才细细叮嘱她:“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的为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