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西市东北角。
围着的人群已散了大半,虽说方才的争执瞧着热闹,可天始终飘着雪,寒风如刀割般刮得人脸颊生疼。
更要紧的是,这西市附近本就有不少待雇的活计,大伙出来是为了挣口饭,哪能把功夫都耗在看旁人争执上?
有几个本就等着找活的伙夫,见状便转身往货栈方向去了,还有带了货物来卖的小贩,也裹紧了身上的棉袄,推着小车往人多的地方挪。
不过片刻,原地就只剩零星几个人还站着,倒比刚才清净了不少。
刘长宏见状,拍了拍刘武轩的肩膀,算是默许了他的举动,刘武轩这才松了口气,几步跨上前,对着那黄家管事沉声道,语气带着几分生硬的执拗:“你说的道理我懂,可这老丈被你这么训,我实在看不过眼。他这趟活计的工钱是多少?这活我替他接了,你先把工钱给他结算清楚,人我要带走。”
那个黄家管事抬眸,上下打量了刘武轩一番,见他年纪虽小,身体壮实,衣着利落,身后还站着两位气度沉稳的人物,眼神里先掠过几分掂量,随即脸色缓和了些,收起了之前的强硬。
他略一思忖,便对着刘武轩拱手道:“小郎君既有心,左右也不过是临街雇集的伙夫,那我也不好拦着,这老匹夫的工钱本就该给,算三文钱,你要是愿意接他这趟活,我这就把钱结了,人你带走便是。”
说罢,他便从腰间钱袋里摸出三枚铜钱,刚要递出,刘武轩已上前一步,一把将铜钱夺过。
他没再多看黄管事,头也不回地朝着那老伙夫走去,将铜钱往其怀里一塞,又俯身双手一用力,便将那沉甸甸的货箱稳稳接了过来,扛在肩头。
那老伙夫还有些发愣,浑浊的眼睛看着刘武轩扛走货箱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可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却轻轻捏了捏怀里还带着体温的铜钱,指节微微颤抖,那几枚钱虽轻,却像是能压得住这寒冬的冷,让他冻得发僵的身子,竟慢慢暖了几分。
此时,寒风愈发凛冽,漫天飞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飘落,似乎想将世间一切都掩埋在这洁白之下。
那黄家管事见状,连忙几步跟上刘武轩,一边引着他往不远处的货栈走,一边不停叮嘱:“小郎君,慢些走,莫要这般莽撞!这里头装的是瓷器,可矜贵着,万一磕着碰着,损失可就大了……你顺着这道走,前头拐角就是卸货的地方……”
林元正与刘长宏缓步上前,走到那还在发怔的老伙夫面前。只见这老伙夫五十多岁,身形枯瘦,身上只裹着件单薄的旧麻衣,布料又薄又破,补丁摞着补丁,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头上戴着顶褪了色的旧毡帽,帽檐下露出的头发花白稀疏,冻得发红的脸上满是皱纹,看着倒比实际年岁还要苍老几分。
老伙夫缓过神来,抬起手背轻轻拭了拭眼角,不知是雪水落进了眼里,还是别的什么,那粗糙的布纹蹭过脸颊,倒把冻得发红的皮肤擦得更红了些。
他朝着林元正二人躬身作揖,声音带着几分发颤,又掺着些试探:“不知两位郎君可是有何活计要找人做?老朽虽年纪大了些,但搬些货物、跑些腿都还能行,若不嫌弃,工钱少些也无妨………”
林元正心里略微有些诧异,忙抬手扶住老伙夫的胳膊,轻轻将他扶起身来,缓声问道:“老丈,以你这般年岁,做扛货这类卖力气的活计,实在有些勉强。我瞧你举止还算周正,不知你可识得字,或是懂些计数的法子?”
老伙夫闻言,手指微微一顿,下意识小心地后撤了半步,垂首盯着地面,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在斟酌措辞。
身旁的刘长宏一直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此时见他迟疑,眉头微簇,带着几分好奇开口道:“方才那为你搬货的小子,乃是我的儿子。老丈倘若不识字,那也无妨,就是不知这西市里头,还有多少你能做得来的活计?”
林元正微微颔首,顺着刘长宏的话附和道:“此话在理。老丈想来是实在寻摸不到活计,方才才会趁人不备,想混进那黄家管事的伙夫队列里讨口饭吃。只是不知,老丈家中妇人女眷,还能不能继续饿着肚子,等你挣回这微薄的工钱?”
“况且,今日这一遭闹下来,在场这么多人都瞧得明白,往后黄管事那边定然不会再用你,其他雇主见了,怕是也多有顾虑。这么一来,老丈往后想找份糊口度日的活计,恐怕就更难了。”
“老朽家中……可还有女娃要养……这可如何是好……”老伙夫闻言,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原本就发颤的声音里更掺了几分哭腔,枯瘦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怀里的铜钱,指节都泛了白,显是急得没了主意。
可话音刚落,他猛地反应过来,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又犀利,下意识后退两步,紧紧盯着林元正二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决绝的喝问:“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要这般变着法子问东问西、接近老朽?我虽说穷困,但骨头还在!便是饿死冻死,也绝不会卖娃!”
林元正微微一怔,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他方才见老伙夫行礼周正、说话有条理,不似寻常只会卖力气的粗人,才忍不住多试探了几句,想看看能否帮衬一二,没成想竟被当成了人贩子,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而身旁的刘长宏却是眉头皱起,目光沉了沉,他本就觉得老伙夫方才的迟疑和举止透着些不寻常,此刻见对方突然如此警惕,甚至直接将他们归为歹人,心里反倒多了几分探究,暗自琢磨这老丈背后怕是藏着些隐情。
雪越下越大,四周愈发寒冷,天地间仿佛被一层冰冷的幕布笼罩。
林元正拱手一礼,语气放缓了几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老丈莫慌,我二人绝无歹意。方才多有试探,是瞧你举止不似寻常乡野老汉,想着你或许有难处,若能帮衬便搭把手,绝非想打你家女娃的主意。”
“老朽在沧州多年,从未见过尔等,你又是如何知晓老朽家中有女眷?甚至知晓老朽识字?”老伙夫攥着铜钱的手又紧了紧,眼神里的警惕半分未减,显然没完全相信林元正的解释。
这话一问,林元正倒没慌,反倒温和一笑:“老丈,你身上这麻衣的补丁,针脚细密规整,不像是常年干粗活的汉子能缝出来的,倒像是女子的手艺,我才猜你家中有女眷。”
“而至于识字计数,是瞧你方才搬运货箱总下意识护着右手,左手因用力过度还在微颤,右手却稳当得很,再加上行礼时手势端正、不似粗人,才斗胆试探,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老伙夫听完,攥着铜钱的手缓缓松开些,眼神里的警惕淡了几分,却仍带着一丝犹疑。他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摸了摸麻衣上的补丁,喉结动了动,声音低了些:“原来……是老朽多心了。这补丁是小女缝的,她手巧,至于右手……先前在书坊帮过工,习惯了护着些,怕沾了油墨毁了字迹。”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终是对着林元正二人躬身行了个更郑重的礼:“方才错怪二位郎君,还望莫怪。只是沧州近来不太平,小女身子弱,老朽不得不多些防备……”
也正在这时,刘武轩从巷口转了回来,额角沾着些薄汗,老远就扬着声喊:“阿耶,那黄管事还想让我多扛两趟,我瞧他悭吝模样,直接推了!”
话音未落,他已走到近前,瞧见老伙夫也在,又看了看林、刘二人的神色,挠了挠头问:“这老丈怎么还在这儿?可是还有啥事儿?”
老伙夫见刘武轩回来,想起方才对方帮自己扛货解围,忙又欠了欠身,语气诚恳:“小郎君受累了,方才若不是你,老朽今日怕是连这工钱都讨不回来,更别提…………”
刘武轩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他的话头,大大咧咧道:“多大点事儿!您这年岁还出来干重活,本就不容易,我搭把手也没甚紧要的事。”
说着,他转头看向林元正,眼神里满是疑惑,话里还带着点没理顺的拘谨:“家……郎君,你们方才所谈何事?我瞅着这老丈好像还放不开,神色里带着些胆怯,是不是还有啥顾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