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前,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场景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裴世杰。
他们中有一部分是坝上的劳工,更多的部分是周围的百姓。
劳工们自不必说,天天和裴世杰在一起。
看着他风风火火的在坝上做事情,吃饭睡觉几乎都和他们在一起。
百姓们也大多见过裴世杰。因为他在过去的两年里,把两岸的村落几乎都走了个遍,丈量、探访,经常一个人带着一个老仆从,根本就没有官架子,家里有什么就跟着吃什么,有时候还下地帮老百姓一起干农活,问收成。
他们一直都认为裴世杰是个难得的好官。
可谁知道,就是他极力组织修建的大坝,成了葬送他们家园的罪魁祸首!
“啪!”
一坨烂泥巴从人群中甩出,直接砸在了裴世杰的身上。
有人高喊:
“狗官!你不用在这里卖惨了!你有我们惨么?你家里是死人了还是家没了?”
“没错!我爹我娘还有我婆娘全被水冲走了。我是挂在一棵大树杆上才活下来的!啊,爹啊、娘啊!你们眼睁睁在我眼前被洪水冲走,我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还有我婆娘,她肚子还有5个月的身孕!本来我今年都能当爹了!现在……现在,啊,就剩我一个了……”
“说得对!狗官什么事都没有。受苦遭难的还不都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乡亲们,想想我们死了的亲人,想想我们猪,我们的鸡、鸭,还有我们的房子和良田,都是狗官作孽才让我们无家可归!”
“打死他!”
“打死他!”
人群涌上来,书吏和河道兵们再也阻拦不住,裴欣只好转身抱住父亲,将他牢牢护在身下。
裴世杰瘫坐在地上,形容枯槁。
“让开!让开!”
突然,人群后面冲来一队官兵,打头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官袍,一身圆鼓鼓脑满肠肥的样子,正是钱无庸。
官兵冲开人群,抡起棍棒见人就打。
原本闹哄哄无法收拾的场面终于在官兵的棍棒下渐渐安静了下来。
“蹲下!双手抱头,老实点!”
百姓们被押在两边,钱无庸这才被人扶着翻身下马,提着官袍走到裴世杰前面,对着百姓们怒道:
“你们要干嘛!想造反不成!一个个都给本官老实点!要是再敢闹事,全都给你们抓起来!”
面对全副武装的官兵,岸边的百姓们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只得一个个抱头缩在一旁。
钱无庸见终于没人敢闹事了,这才转身一把扶起裴世杰。见到裴世杰的第一眼,他明显愣了一下,眼圈就有些发红,
“裴老弟,亲家公,这才几日不见,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啊!怪我!都怪我!我来迟了!”
裴世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先没搭理钱无庸,而是指着外头密密麻麻的百姓道:
“钱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点放了他们!”
钱无庸一脸肥肉气得抖了两抖,怒道:
“这些都是刁民,裴老弟你就是心太软了!对付刁民就要用铁腕!他们一个个都欠揍,打一顿就都听话了!”
裴世杰眉头一皱,转头对钱无庸道:
“钱大人,你糊涂啊!民乃国之根本,常言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怎么可以暴力镇压!快,快放开他们!”
钱无庸深深叹息一口,回身挥手喊道:
“行了,都放了吧。”
看着官兵们陆陆续续放开百姓们,钱无庸又喊着放狠话:
“本官在前面设了粥棚,都去排队领吃的去吧!吃完了饭,该干嘛干嘛去!要是再敢来找裴大人寻不痛快,小心本官抓你们进监狱!”
百姓们一听有饭吃,一个个脸上都高兴起来,簇拥着散开了。
裴世杰无奈地看了一眼钱无庸,道:
“钱大人,钱兄,这好好的话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了味了!”
钱无庸哼了一声,道:
“裴兄,你还别不信,对付这群刁民就要用本官这样的手段才行。对他们太好,反而一个个吃里扒外,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贱东西!”
钱无庸生下来就是临安首富,从来不知民间疾苦。在他眼中,这些百姓全都是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敢干的刁民。
“你放心,这次我来带足了粮食也带足了官兵,他们乖乖听话尚且赏他们一口饭吃,若是不听话敢闹事,就看看谁的拳头硬!”
说着,亲自扶了裴世杰进了棚屋。
棚屋里简陋无比,除了一张木板床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满地的泥泞,潮湿又肮脏,钱无庸抬了抬自己小羊皮底的靴子,沾满了泥巴,不禁皱了皱眉头。
“裴兄,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走走走,跟我回去。”
说着就让人来扶裴世杰。
裴世杰却摆摆手,“我不走!灾民一日没有得到妥善安顿我就在这里住一日。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大坝上。”
“糊涂啊!”
钱无庸恨得一跺脚,又溅了一脚泥水。
“裴兄,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朝廷?赈灾一事需要你以死相逼?再说了,你死了,百姓们可就少了一个好官了,你就不怕我中饱私囊,克扣他们的赈灾粮食?裴兄啊,你得好好活着,得监督我们呐!”
“不光得监督我们,还得重整旗鼓,来日重建堤坝,让那些误解你、冤枉你的人好好看看,你的治水方略是有效的。”
“有效?呵……”
裴世杰自嘲地冷笑一声,支撑不住搀扶着裴欣坐在了床上。
“我也以为可以成功,不光能治理这经常泛滥的河水,还能造福两岸的百姓。可事实呢?事实证明,都是我一腔自负罢了!”
“裴兄,错了又如何,男子汉大丈夫,大不了从头再来。不就是修堤筑坝嘛,朝廷若是不给你拨款,大不了我给你!”
虽说修坝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但钱无庸盘算了一下他钱家也负担得起。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钱无庸财大气粗,裴世杰听得哭笑不得。
不过,好在他这么一闹,郁结的心情总算舒展了一些。
钱无庸又道:
“裴兄,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裴欣想想啊。你在这里一日,她就跟着你吃一日的苦。你一个糙汉无所谓,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可以一直住在窝棚里?”
“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万一再有下次,远水救不了近火,我怕没那么凑巧能救你们第二回了。”
裴欣立马应声道:
“爹,你不走我不走!就算死我也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