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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里一片繁忙景象的大坝,此刻只剩下波涛汹涌的一片泽国。

连日暴雨引发了山洪,一个夜里,山洪冲垮了刚刚合拢的堤坝,决堤千里,洪水如猛兽过境,席卷了下游上百里。

周边的良田、房屋被冲垮,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

多日过去,暂时平息的洪水中,到处都飘着死猪、死人、房屋、树木,一眼望去惨不忍睹,宛如地狱。

“咳咳咳。”

水边一座临时搭建的破茅屋里,裴世杰奄奄一息地躺在木板上。

大坝冲垮那日,他从睡梦中惊醒,等他赶到的时候,已经一切晚矣。过去一年多所有的努力、汗水和辛酸,全都被滚滚洪流冲了个干干净净。

看着浑浊咆哮的山洪,他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身子直挺挺地倒在了岸边。

“爹。您张嘴,好歹喝一口药。”

裴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跪在木板前,舀了一勺来喂。

可裴世杰紧闭双唇,死死不张嘴。

裴欣潸然泪下。

“爹,堤坝毁了咱可以再建。您身子要是垮了,您让我和娘、阿姐,还有祖母该怎么办啊?”

裴世杰紧闭的双眼抖动了一下,眼角略微有些湿润。

他张了张嘴,沙哑到恐怖的声音响起。

“欣儿,是爹无能,是爹自大。爹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能战胜洪流,能给两岸百姓带来幸福。”

“可你瞧瞧,爹都干了些什么呀?”

“堤坝毁了,这一年多投入的无数人力物力全都付诸东流。这些不算,眼前那么多百姓死于非命,都是爹之过!爹有罪啊!”

往年,洪水期间,两岸的百姓都会暂时的避开。可自他治水后,两岸百姓全都信赖他,相信他能把这水给治好了!是以,今年全都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

许多人家被洪水冲走的时候,甚至还在睡梦中。

裴世杰呜呜痛哭。

“爹对不起乡亲父老!爹对不起朝廷的信任!欣儿,爹活着还干什么啊!”

“爹!”

裴欣也跟着痛哭出声。

这些天,事情的前前后后她都看在眼里。堤坝毁了爹固然是首责,可爹也不是故意的啊。

爹吃喝拉撒睡全在堤坝上,这是他这一年多全部的心血啊!

“爹,我求求你了,喝一口就喝一口。娘和祖母都还等着你回家呢。”

“砰!”

裴世杰奋力抬手,把裴欣手中的汤药给打翻了。紧闭双眼,他往里一别头。

“告诉你娘,她还年轻,等爹死后可以改嫁。告诉你祖母,爹不孝,来世再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

就让他去死!

让他给两岸无数的百姓去赔罪!

裴世杰铁了心要死。

裴欣跪在床前呜呜痛哭。

这时,就听棚屋外有人吵嚷。

“就是这里!狗官就住在这里面!”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们住的简易棚屋外很快就围满了人。

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身上脸上全是泥巴,手中拄着木枝当拐杖,怒气冲冲的将这里围了起来。

“狗官骗我们,说堤坝牢固,就算用上五十年都没有问题。可结果呢?大家伙都看到了,大坝合围才一天,山洪就把堤坝给冲毁了!这样的豆腐渣工程,狗官就是在骗我们!”

“对!我们还以为他和其他狗官不一样,没想到全都是一丘之貉。修建堤坝这么大的工程,朝廷拨款无数,定是被狗官私吞了!”

“把狗官揪出来!打死他!给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打死他!”

“打死他!”

“打死他!”

……

一瞬间,外头群情激愤,所有人都振臂高呼恨不得将裴世杰揪出来当场打死。

一些书吏和河道兵看着来势汹汹的民众,也是吓得两股战战,躲在一边不敢出声。

突然棚屋的破帘子一掀,裴欣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冲着百姓们怒吼道:

“放你们娘的狗屁!我爹是好官!他从来没有贪赃枉法过一文钱。”

“为了修建堤坝,他连过年都没回家。大坝的事情,他比自己家里的事情还上心。吃喝拉撒睡全在坝上,你们都瞎了眼睛看不见嘛?”

很快人群中就有人回怼道:

“是啊,他日夜泡在坝上,就是怕银子飞了落不到他口袋里吧!”

“放屁!”

裴欣骂道,

“你见过哪个狗官放着锦衣玉食不要,来坝上吃苦受罪的!”

“我爹穿的衣服,比你们还破。吃的东西也都是坝上的大锅饭!我们家冬天还燃不起炭火!吃的还是最下等的糙米,穿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棉布,你说我们贪赃枉法,良心被狗吃了!”

“你是他女儿,你自然向着他说话!你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听说,狗官还是定国公的三叔,狗官的女儿嫁给了临安城首富的儿子!这堤坝上用到的物料都是钱家提供的,你们就是官商勾结,搞不好狗官贪污的银子全都运去了定国公府呢?你们就是一丘之貉!”

裴欣听了此话,眉头一皱,往前一步怒道:

“这话是哪个说的?站出来咱们好好掰扯掰扯!”

可她说完,人群里却一片安静,没有人出来认。

裴欣一咬牙,

“不敢出来认是吧!那你们就是诬陷!”

说罢扭头对那些书吏和河道兵道:

“你们都一个个哑巴了不成?坝上用的什么材料、筑坝的质量如何,你们全都一一有记录。到底有没有偷工减料、贪赃枉法,他们不清楚,你们还不清楚么?说话!”

书吏们这才怯怯懦懦站出来,小声附和道:

“裴大人是个好官。”

“是啊,他真的没有做过你们说的那些事情。”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没做过?乡亲们,别听他们狡辩,他们都是一伙的,事到如今还想哄骗咱们。听我的,冲进去,把姓裴的狗官拖出来打死,吊在河边示众!”

“打死!”

“拖出来!”

眼看着群情激愤再也控制不住,很多人已经冲破了书吏们和河道兵的阻拦,眼看着就要冲进屋里去。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裴世杰从棚屋里撑着走了出来。

河边的暖阳透着一股子昏黄。

惨兮兮的日光照在他破碎的身上,好似下一秒就会倒下。

裴世杰面无血色,短短几日已头发已经半白,身如八十老朽。他撑着门框努力想要挺直腰背,有气无力地缓缓开口: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