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登基为帝将近一年,乾元帝对于朝堂政务越发提不起兴趣。
从前为太子时,乾元帝少有独自处理军国大政的时候,建安帝也不放心把这些事情交给他。
如今为帝许久,过了独揽大权的兴奋后,面对接连不断的天灾,野心勃勃的臣子,性情平和,喜欢诗词书画的乾元帝不堪烦扰,下朝后,命近侍回绝前来求见的大臣。
一位太监小跑进来:“陛下,高大人求见。”
乾元帝抬手扶额,有些头痛,没有听清来者何人,就摆手道:“朕说过了谁也不见。”
太监起身就要跑出去,乾元帝开口拦住他:“让高爱卿进来。”
太监应诺出去,片刻,高远走进御书房。
高远行礼,乾元帝抬手免礼:“你可看见围在外头,不断求见朕的臣子?”
高远神色一顿,而后微微点头:“不知甄大人他们有何事求见陛下?”
乾元帝轻叹一口气,没有瞒他:“老调常谈罢了,和早朝上说的那些事一模一样,跟朕说哪儿发生旱灾,哪儿发生水灾,哪儿又爆发瘟疫,让朕派人前去赈灾。”
“朕难道不知要派人去处理这些事?”乾元帝皱眉:“赈灾的臣子容易找,但钱财哪儿来?赈灾不用钱不用粮,光靠人就可以了?”
接连两句反问,高远感受到乾元帝深深的无奈和烦恼。
乾元帝重叹:“先帝在时,每每同朕说天下难以治理,当时,朕懵懂不知,如今……”
他略微苦笑。
当太子时,他天天担忧太子之位不保,希望登上九五之尊的皇位,真正万人之上后,乾元帝才明白,当皇帝这么难。
高远垂眸,轻声道:“满座朝臣皆为陛下效力,陛下心怀烦忧,是我等做臣子的无能。”
他一边说着一边跪下。
乾元帝微微摇头让他起来,没有怪罪他,目光下移,忽的,乾元帝目光落在高远身上,要论整个京城,谁对他忠心耿耿,莫过于眼前的高爱卿。
对方非京城人士,根基在地方,想要在京城立足,必须依靠他。
乾元帝开口,语气意味不明:“高爱卿可愿为朕分忧?”
高远恭敬:“臣愿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
乾元帝微微笑了笑:“不至于这般严重。”
乾元二年,夏。
帝复拜高远为大将军,委以军政,要务乃上闻。高远党羽面圣则谨恪,然于朝臣前,恣睢跋扈,众卿莫敢忤之。
及秋,远子纵马市衢,与淑妃弟争道,竟刃淑妃弟于道。妃泣诉于帝,帝怒,召远诘问。远乃缚子自劾,肉袒负荆,自陈教子无方,乞解将印。帝降责罚,然感其坦荡,仅夺俸三载,闭门省愆旬又五日。恩渥若此,朝士遇之,或避道以让,卑秩者辄下马伏谒。
大朝会再一次结束,乾元帝立马乘龙撵回御书房,与此同时,他命人将大将军高远叫去。
抬腿走进御书房,乾元帝回想起刚才朝臣在朝堂上的谏言,他转身看向高远,神色严峻:“南方各府愈发猖獗,尤其是夔州府几座府城,完全不将朝廷派去的官员看进眼里,再拖下去,怕是会酿成叛乱祸患。”
说起这个,乾元帝头疼起来,他刚登基不久,大乾就动乱不断,直至如今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面对如此局面,乾元帝心下难安,为帝者,没有哪一个希望江山在自己的手上丢失。
高远眉眼微垂,眉间难掩嚣张,目光扫过乾元帝身上所着龙袍,眼底划过不明情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乃天下共主,地方臣子生出异心,陛下无需再宽容下去,颁下旨意夺去其官职便是。”
乾元帝神情为难:“上次,朕领他们协助你平叛成都,他们都推三阻四,朕下旨免去他们官职,他们会听?”
高远:“他们是陛下的臣子,是大乾的臣子,若是谁敢不听从陛下旨意便是反臣,反臣者,天下人闻而共诛之。”
乾元帝闻言,沉凝思索,片刻,他抬眸道:“不错,你说的对。”
乾元帝:“只要朕在这个皇位上,谁敢不听从朕的旨意,谁就是反臣,天下人都不会放过他们。”
“来人。”乾元帝下令:“命翰林院学士前来御书房誉写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膺天命御极以来,夙夜兢业以安社稷,然闽南知府张扬、临会总兵扬会等,身膺方面之寄,竟敢藐视天威。前者抗旨不遵,隐匿灾情;继而私截贡赋,擅调戍卒;近更交通外藩,妄议朝政。此等悖逆之行,上负先帝托付之重,下失臣子尽忠之义。着即:
一、褫夺所有职衔功名,追缴御赐之物
二、抄没家产充公,三族之内永不得入仕
三、发配边境与披甲人为奴,遇赦不赦
凡我臣工当以此为戒,恪守臣节。倘有藐视王法者,必严惩不贷。钦此。”
乾元帝一怒,处置南方各府知府总兵的旨意传遍整个大乾,这下子,所有人都知晓朝廷要真正动手,解决身怀异心之臣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顾霖正在书房,郑颢将旨意拿给他看,顾霖接过后,许久,他开口语气滞涩:“皇帝是疯了吧……”
朝廷本就势弱,地方对京城虎视眈眈,如果不是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南方各府早就独立割据甚至攻入京城了,如今乾元帝毫无准备,想要靠正统之名,抄家南方各府的一把手二把手,如若没有地方支持,乾元帝必定完败。
顾霖抬眼看青年知府:“此事你准备怎么做?”
接过顾叔手上的旨意,郑颢拿过压在桌案上,接着,他看着身旁年轻哥儿,语气缓缓:“时机已至,顾叔,我等可以入局。”
明白对方的意思,幽州府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反抗朝廷,相反,他们面对朝廷出兵的号令会顺势应下。
镇北军这一支经过改造的虎狼之师,若想踏出幽州府进入中原,前期必定要师出有名才不会令朝臣地方大吏恐惧提防,还有什么比帝王亲下的旨令更正大光明的吗?
如俩人猜测,乾元帝下旨后,凡是在挂名圣旨之上将要被夺去官职抄家流放的南方各府一把手,都不愿坐以待毙,他们仿效原成都府总兵造反,但与前者不同,为求师出有名,他们命人写了一封《清君侧檄》,告知天下万民。
“
伏惟大乾立国百载,吾等世受国恩,本应肝脑涂地以报。然今上承位两载,天象屡现荧惑守心,地裂于豫州,蝗蔽齐鲁,黄河决堤千里,此非人主失德之兆乎?窃闻圣天子当垂拱而治,今上乃行五暴:一日苛政虐民,加赋三饷犹不足,竟使老妪典儿鬻女:二日亲佞远贤,任人唯亲,使奸佞竖掌枢机;三日违逆天道,春狩冬猎无度,强征民夫修通天阁,此皆铁证如山!
昔成祖靖难,乃为清君侧;武宗南狩,实为诛奸佞。今吾等奉《皇明祖训》,行汤武革命之事。已得十四府响应,水陆大军二十万陈兵燕子矶。天道昭昭,岂容暴戾?民心浩浩,终归仁义。望四海豪杰共举义帜,三山五岳同诛独夫。待澄清玉宇之日,当效周公还政,择贤君以奉太庙。此檄传至之处,敢有从逆者,天兵至日,定斩不赦!”
南方十四府公然与朝廷作对,天下哗然。
朝廷紧急下令,号召北方各府与南方未叛变的州府联合成军,共同讨伐逆贼。
此次幽州府虽在边疆,却仍奉命前往南方平叛。
郑颢没有将主力军都带走,他亲自点兵,带着李修和平进离开。
田糠虎目一睁,看向上首青年知府:“大人,为何不带俺老田去,重骑兵一出,咱们肯定能把他们都打趴下。”
田糠话落,其他将领摇头的摇头,不忍直视的不忍直视。
郑颢侧目:“重骑兵适合在平原作战,南方多丘陵山峰,重骑兵前去反而会受到制约,你留下驻守幽州府,以免北蛮再生进犯之心。”
听到郑大人的解释,田糠没有胡搅蛮缠,很快接受,他低眸扫向文臣武将,开口道:“本官此去平叛,幽州府暂时交由叶先生和田将军管理,尔等可有异议?”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或是作揖或是抱拳:“大人英明,我等没有异议。”
郑颢挥手令众人退下,营帐内留下来的皆是他的谋士和心腹。
郑颢转头看向叶阔:“此次劳烦叶先生监管幽州府,我走后,会让顾叔和顾安协助叶先生,以免先生劳累。”
叶阔微微点头,虽然未正经拜师,但顾安跟在他身边求学,也算是他半个弟子。
但是顾夫郎……
叶阔抬眸看向青年知府,虽然他知晓对方格外敬重顾夫郎这位长辈,但没有想过对方会让顾夫郎插手幽州府政务。
“我不瞒叶先生。”郑颢开口,面色如常:“我与顾叔心意相通,现下碍于种种缘由,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日后事成,我和顾叔之情会昭告天下。”
叶阔不是古板老夫子,否则,也不会在大乾还未灭亡,就跟在郑颢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也知晓对方看似内敛沉稳的外表下,是胆大妄为的心,却仍被对方这一席惊世骇俗的话惊住了。
难怪……难怪对方弱冠之年,后院无妻无妾更无通房,原本以为对方不好女色,没有想到是喜欢的人根本不能对外昭告。
郑颢:“劳先生为我照料家人。”
许久,营帐内响起一道微老嗓音:“主公安心。”
郑颢回府,将他不日就要启程前往南方平叛一事告诉顾霖。
顾霖并不意外,得知乾元帝发下那般旨意后,他就知道青年将要离开了。
对方要推翻蛀虫遍布的大乾,便不能一直待在后方,需得亲自前往前线带领大军立下无数战功,才能树立威信,否则再是算无遗漏,也只能为谋士,没有将士会真心服他。
“我将叶先生和田糠留下,顾叔有事可以找他们。”郑颢握住顾霖手腕,炙热温度令顾霖回神。
忽然,掌心被塞进一个坚硬之物,顾霖低首看去,一盘踞威武,首身完整的虎符出现在眼前。
郑颢低眸与年轻哥儿对视,而后开口,语气缓缓解释:“镇北军仍需一段时日才能完全顺服,这兵符可以号令我命邓挺所组织的私兵,若幽州府有变,顾叔便以此私兵保护自身安危,莫要挺身而出,一切等我回来再议。”
这些私兵是郑颢掏私库养出来的,从吃食到甲胄兵器都是用做好的,同时,他们所接受的训练,也比寻常士兵刻苦数十倍,一个个以一敌百不是问题。
眼下情景多么熟悉,顾霖并非第一次经历,却仍克制不住心下的汹涌起伏。
他伸手推了推郑颢递到面前的兵符,微微低眸:“这些私兵还是你自己带着吧,比留在我身边有用。”
这话并非是顾霖在推拒,事实上确实如此,除开幽州府外,他哪儿也不去,郑颢与他不同要去前线,把私兵带上后若遇到危险,也能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没有动摇,郑颢把兵符放在顾霖手上:“此次前往南方平叛,是我第一次正式率领镇北军,亦是我令镇北军上下完全顺服之机,不宜将私兵带去。”
“私兵留在顾叔身边,亦能安我的心。”
此次前去南方平叛,郑颢根本没有带私兵前去的想法,一是私兵还未到真正出场的时候,二是他和顾叔分隔两地,不放心将对方完全托付给他人,虽然他不觉得自己离开后,幽州府会生出异变,但不敢赌万一。
听到青年的话,顾霖微微犹豫,但抬眸看到对方含着深沉关心的黑眸,他没有拒绝,伸手接过兵符。
战前全军上下禁酒色,郑颢亦遵守军规没有破戒,出发前一晚,他抱着顾叔和衣而睡。
天空黑沉沉,郊外空地却集满兵卒,郑颢身骑高马,回首看向营地中根本看不见的身影,片刻,他转头望向将士:“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