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大婚之期。
静兰苑内,红烛高燃,映得满室暖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近乎凝滞的沉寂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孟瑶端着一盆温水,步履轻缓地走入内室。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精致温雅的眉眼,却模糊不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混杂着虔诚、偏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的复杂情绪。
榻上,云雪霁静静躺着,容颜依旧,只是因长年昏睡,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衬得那头铺散在枕上的银发愈发刺目。
五年光阴,却未曾在他脸上刻下痕迹。
“师尊……”孟瑶低唤一声,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带着难以言喻的眷恋。
他将水盆置于一旁,浸湿了柔软的巾帕,拧得半干,然后极其小心地、一寸寸地擦拭着云雪霁的面颊、脖颈、手臂……
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那微凉的肌肤,便如同被烫到一般微微一颤,随即又更坚定地继续下去。
他知道自己此举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师徒名分,如同天堑,是他多年来小心翼翼不敢逾越的界限。
可这一天,他盼了太久太久。
从他还是个瘦小无助、事事都要需要看人眼色的孩童时,第一眼看到那个如同谪仙般降临、向他伸出手的云雪霁起,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离不开这个人了。
他是他的光,是他的救赎,是他所有野心和执念的源头。
这五年来,他掌控琉璃宫,权倾仙门,修为亦突飞猛进,隐隐已是当世第一人。
可越是强大,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感就越是强烈。
尤其是最近,他心中总有一种特殊的预感,他总感觉沉睡已久的师尊即将苏醒。
这本该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
可他怕。
他怕师尊醒来后,看向他的目光依旧只是纯粹的师徒之情,甚至可能因他这五年来的某些手段而流露出失望与责备。
他怕那刚刚拉近的距离,再次被冰冷的规矩和世人的眼光推回原位。
所以,他必须趁现在,趁师尊还无法拒绝的时候,将二人的名分定下。
用最牢固的婚姻契约,将这个人永远地绑在自己身边。
哪怕这手段卑劣,哪怕会招致天下人唾骂,他也在所不惜。
“师尊,别怪我……”孟瑶低声呢喃,取来早已备好的大红喜服。
那喜服用料极尽考究,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与龙凤呈祥图案,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他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为云雪霁换上这身刺目的红,仔细抚平每一处褶皱。
过程中,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张静谧的睡颜上,心中既有得偿所愿的满足,亦有如履薄冰的恐慌。
远处,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晨曦微露,预示着那个他期盼的时刻即将来临。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之后,师尊……
不!
是阿霁!
就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了!
琉璃宫今日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宾客如云。
仙门百家,无论内心作何想法,是鄙夷、是震惊、还是纯粹看热闹,碍于孟瑶如今如日中天的权势,几乎都派人送来了丰厚的贺礼,更有不少家主亲自到场。
表面上一派喜庆祥和,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人借助彼此之间的眼神在交流,充满了对这桩“冲喜”婚事的非议与探究。
云梦江氏宗主江澄,一身紫衣,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在当年那场讨伐岐山温氏的大战后,江枫眠便将自己的位置传给了江澄,将自己的女儿嫁入了兰陵金氏,便带着自己好不容易和好的妻子虞紫鸢四处游历,前两年,自己的外孙金凌满月礼的时候自己还去看了他们。
而如今江澄站在宾客之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握着“三毒”剑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来这里,绝非庆贺。
他是来抢婚的。
对象,正是那个昏睡不醒、对此一无所知的云雪霁。
江澄自己都说不清对云雪霁是种什么感情。
是年少时云深不知处的惊鸿一瞥?
是云雪霁昏迷后以各种理由前来探望时沉于眼底隐匿的爱意?
还是仅仅因为看不惯孟瑶这般趁人之危的卑劣行径?
或许都有。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云雪霁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被孟瑶用这种方式占有。
哪怕明知此举是以卵击石,哪怕清楚自己绝非如今孟瑶的对手,他也要试上一试。
他要将人抢回去,藏起来……
哪怕是送到姑苏蓝氏。
总之,不能留在这里,成为孟瑶满足私欲的傀儡。
吉时已到。
礼乐声起,喧闹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
孟瑶一身同样精致的大红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俊雅,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推着一架由珍贵金丝楠木制成的轮舆,缓缓步入布置得喜庆隆重的光华殿正厅。
轮舆之上,端坐着的正是身着大红嫁衣、头盖繁复华丽红盖头的云雪霁。
这是五年来,昏睡中的云雪霁第一次公开出现在众人面前。
尽管看不到面容,但那安静的身影,依旧吸引了全场所有的目光。
有好奇,有同情,有鄙夷,也有如江澄般压抑的怒火。
无人知晓,就在此刻,在那具沉寂了五年的肉身深处,一道游离已久的神魂,正悄然归位。
【天道殿深处】
完成抱山散人所托,穿梭了四个小世界的云雪霁,终是循着感应,回到了他所属的这个世界的时间节点。
他见到抱山散人时,很明显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他能感觉到抱山散人在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些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云雪霁何等敏锐,再三追问之下,抱山散人才无奈告知了他那个堪称“惊天动地”的消息——
他那看似温顺恭谨的二徒弟孟瑶,竟在他昏迷期间,胆大包天到了要强娶他的地步!
初闻此事,云雪霁确实是愕然的。
但很快也就想明白了。
仔细深究内心,他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预料中的那般震怒。
或许是因为,云雪霁本就知道孟瑶本性为何,自己沉睡这么多年,孟瑶能忍到今天才动手,他才是真的感到意外。
孟瑶对他的心思,他并非毫无所觉。
只是以往碍于师徒名分,加之自身性情使然,从未深入去想,更不曾回应。
如今听闻这逆徒竟做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除了觉得这小子胆子肥了之外,竟隐隐觉得……有些无奈?
抱山散人看着他微妙的神色变化,提醒道,“帝君此时返回肉身,大概率能赶上你的……婚礼。”
说真的,走过这么多世界,正儿八经属于他云雪霁的婚礼,似乎并不多?
孟瑶要娶自己,可自己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云雪霁也不知道这场闹剧,到最后又会如何收场?
他其实也很想看看,孟瑶这小子,为了他,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心念一动,他便不再耽搁,神魂化作一道流光,转身融入了那具已被孟瑶换上喜服、安置在轮舆之上的肉身。
只是在他彻底离开天道殿的时候,隐隐约约好像听到抱山散人冲他喊了一句。
“帝君——”
“你没有时间了!”
婚礼由孟瑶指定的礼仪官姝玉主持。
姝玉是琉璃宫老人,深知孟瑶对云雪霁的执念,加之孟瑶如今威势,她与一众知晓内情的心腹弟子,虽觉此事惊世骇俗,却也无人敢出声阻止。
其中其实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也不确定自家主人对孟瑶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仪式一项项进行,气氛诡异而凝重。
当姝玉取出一卷闪烁着灵光的婚契,准备宣读,并请孟瑶上前以精血签订时,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孟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激动,因为只要孟瑶与云雪霁以自身精血签下婚契,两人就算禀了天地,到时候,就算是云雪霁本人回来了,想必也无可奈何。
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其实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也低估了云雪霁的能力。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他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地将早已备好的、属于云雪霁的那滴精血,率先点在了婚契之上。
那滴鲜红的血珠落在灵光流转的契书上,迅速被吸收,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紧接着,他指尖逼出自己的一滴精血,缓缓伸向那悬浮于空的婚契,就在那血珠即将触及婚契的刹那——
“孟瑶!你敢——!”
一声饱含着滔天怒火与暴戾的嘶吼,如同惊雷般自殿外炸响,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携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破空而来,直刺孟瑶后心!
剑光清冽,气息熟悉——
正是云雪霁当年赠予薛洋的佩剑“知止”!
剑名“知止”,取“知止而后有定”之意,是云雪霁希望薛洋懂得克制与分寸,莫要滥杀,莫要逞强。
然而此刻,持剑之人眼中只有疯狂的杀意,哪还有半分“知止”的冷静?
孟瑶到底是修为已至化境,反应快得惊人。
婚宴被扰,心头火起,但更强烈的念头是绝不能让人破坏婚契!
他只差最后一步!
电光石火间,他竟不闪不避,只是猛地将身一侧,同时执着地将指尖那滴属于自己的精血,狠狠甩向近在咫尺的婚契!
“噗——”
血珠准确无误地落在婚契之上,与云雪霁的那滴精血印记交相辉映,婚契灵光大盛!
几乎在同一瞬间,薛洋的“知止”剑锋擦着孟瑶的肋下而过,割裂了喜服,带出一溜血花。
而孟瑶的另一只手,已然握住了自己的佩剑“无妄”。
“无妄”剑出鞘,光华内敛。
剑名“无妄”,亦是云雪霁所赠,寓意不妄动,顺其自然,不存虚妄之心。
可孟瑶此刻的行径,与他手中的剑名,形成了绝妙的讽刺。
“三师弟,”孟瑶转身,肋下的伤口渗着血,染红了喜服,他的面色阴晦如水,目光冰冷地锁定在持剑闯入、一身风尘仆仆却煞气冲天的薛洋身上,“婚契已成!今日是我与师尊大婚之日,你休要胡闹!”
“已成?!”薛洋目光猛地扫向那灵光流转、双血印记清晰的婚契,双眼瞬间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五年的委屈、愤怒、担忧在此刻彻底爆发,“孟瑶你个伪君子!欺师灭祖的畜生!趁师尊昏迷行此苟且之事,老子今天就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剑招再起,招招狠辣,直逼孟瑶要害!
此刻他恨不得将孟瑶碎尸万段,连同那张碍眼的婚契一起毁掉!
师兄弟二人,就此在这喜庆的婚礼殿堂之上,兵刃相见,大打出手!
孟瑶修为远胜薛洋,虽然带伤,但心中因婚契已成,又因薛洋的破坏而怒极,出手毫不容情。
薛洋虽悍勇狠戾,但硬实力差距悬殊,不过几招之间,便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身上瞬间添了几道血痕,节节败退。
眼看孟瑶一剑就要将薛洋重创——
“嗤——!”
又一道紫色的剑光,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噼啪作响的紫色电芒,悍然迎上了孟瑶的“无妄”剑!
是江澄!
他再也按捺不住,“三毒”剑悍然出鞘,加入了战团!
婚契已成的事实更是刺激了他,让他心中的怒火与不甘燃烧到极致。
“孟瑶!强娶昏迷之人,枉为人徒!就算婚契已成,也是无效!今日我江晚吟,绝不容你得逞!”江澄厉声喝道,眉宇间尽是凌厉与鄙夷。
这下,场面彻底失控。
原本庄重的婚礼,此时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这里……瞬间变成了三人混战的修罗场。
谁都没想到为什么云梦江氏的江澄竟然也会掺和进来。
孟瑶对薛洋和江澄,薛洋和江澄目标一致对付孟瑶,但彼此间也互有防备。
剑光纵横,灵气四溢,华丽的婚礼布置被凌厉的剑气搅得七零八落,宾客们惊呼着纷纷后退,生怕被波及。
三人围绕着中央那架坐着云雪霁的轮舆,战况激烈,堪称一场围绕“霁”的混乱打法。
孟瑶既要护着身后的云雪霁不受波及,又要应对薛洋疯狂的攻击和江澄刁钻的剑招,一时竟也有些束手束脚。
幸而,修为的绝对优势,让他渐渐稳住阵脚,攻势愈发凌厉。
在一次激烈的交锋中,孟瑶一剑格开江澄的“三毒”,反手一剑逼退薛洋,剑势去势未尽,竟一个收束不及,剑尖猛地挑向了轮舆之上——
那正红色的、绣着龙凤呈祥的华丽盖头,被凌厉的剑气一带,翩然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缓缓飘落在地。
刹那间,整个喧闹的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的打斗声、惊呼声、议论声,全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了轮舆之上。
只见那人,一身刺目的红,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如雪,几乎不见血色。
长年昏睡让他消瘦了些许,却无损那张脸的绝世风华,反而增添了一种脆弱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那头束着玉冠,披散而下、垂至腰际的——银白长发!
如同月华凝霜,瀑布倾泻,在那身大红喜服的映衬下,白得耀眼,白得惊心。
这一幕,冲击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视觉和心灵。
孟瑶在盖头被挑飞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他生怕自己刚才那失控的一剑伤到了师尊!
他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地扑到轮舆前,颤抖着手,仔细查探云雪霁的情况,确认对方毫发无伤,只是依旧闭目沉睡,这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尚未完全落下,一股更为汹涌的怒火便直冲头顶!
都是薛洋!
都是江澄!
若非他们捣乱,自己又怎会在刚刚险些伤到师尊!
怎会让师尊如此模样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婚契已成,这却成了自己心里现下最大的安慰。
屈辱、后怕、暴怒……
种种情绪交织,让孟瑶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原本温雅的面容此刻扭曲如同修罗,提起“无妄”剑,周身爆发出恐怖至极的灵压,不再有任何保留,带着碾碎一切的杀意,狠狠地朝着刚刚稳住身形、同样因看到云雪霁模样而震惊失神的薛洋和江澄二人劈去!
“你们……都该死——!”
这一剑,蕴含了孟瑶毕生修为,速度快到极致,威力足以开山裂石!
薛洋和江澄刚从见到云雪霁这红衣玉冠的震撼中回过神,面对这含怒而来的致命一击,已是避无可避!
眼看两人就要血溅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磅礴浩瀚、却又无比熟悉的灵力,如同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薛洋和江澄面前,轻描淡写地接下了孟瑶那石破天惊的一剑。
灵力温和而强大,如同春风化雨,将孟瑶凌厉的杀意消弭于无形。
这灵力……
孟瑶瞳孔骤缩,浑身剧震,挥剑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
这灵力气息,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刻入骨髓,融入血脉!
怎么可能……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带着些许清冷、又隐含着一丝不满的嗓音,自他身后,那架轮舆的方向,缓缓响起。
那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所有人魂飞魄散。
“阿——瑶!”
声音落下,整个光华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死寂之中。
孟瑶猛地回头。
薛洋瞪大了眼睛。
江澄握紧了三毒。
所有宾客,包括姝玉在内,全都如同被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无与伦比的惊骇,聚焦于那轮舆之上。
只见,那身着大红喜服、一头银白长发的“沉睡”之人,不知何时,已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如同海一样的深邃、清冷,带着初醒的些许朦胧,却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洞察。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大殿,掠过震惊失语的众人,最终,落在了距离他最近、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一般的孟瑶身上。
是的,云雪霁醒了。
在他那“逆徒”强行签订婚契、并与“情敌”血溅婚礼现场的混乱时刻。
在他那场荒唐的“冲喜”婚礼,达到最高潮的瞬间。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