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对薛洋而言,也是浸在黄莲胆汁里的岁月,更是身心双重的、无休无止的煎熬。
云雪霁最初昏睡的那段时日,琉璃宫上下虽气氛凝重,但魏无羡、蓝忘机,甚至江澄等与云雪霁亲近之人,都还能被允许进入静兰苑探望。
唯独他薛洋,被孟瑶以各种理由地拦在了外面。
起初,孟瑶的理由尚且委婉客气。
“三师弟,师尊需要绝对静养,人多嘈杂,如今师尊的病情还需要掩人耳目,这样做的话,恐扰他清静。待师尊情况稳定些,再安排你探望可好?”
薛洋信了他这鬼话,焦躁地等了半个月。
等云雪霁的病情飞得满世界都是了再去,孟瑶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言辞却更滴水不漏。
“近日师尊气息似有波动,泊禹长老嘱咐需格外小心,不宜见客。三师弟对师尊的心意,我定会转达。”
一次,两次,三次……
薛洋再迟钝也回过味来了。
孟瑶这厮,根本就是在刻意阻挠他见师尊!
怒火“腾”地烧穿了他的理智。
他试图硬闯,却被静兰苑外悄然布下的防御阵法弹了回来。
他气得在苑外跳脚大骂,连师兄两个字都用不上了。
“孟瑶!你个伪君子!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师尊!你给老子滚出来!”
孟瑶并未现身,只派了心腹弟子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三师兄,请自重,莫要惊扰宫主安眠。”
自重?
孟瑶我自重你大爷!
那弟子眼中隐含的戒备与疏离,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薛洋心头发寒。
他意识到,在这琉璃宫,在云雪霁沉睡之后,孟瑶已拥有了绝对的掌控权,而他薛洋,不过是个不被信任的“师弟”。
一个随时可以被排除在外的外人。
整整一年,他连静兰苑的内院都进不去,更别提见到榻上那人一面。
那种抓心挠肝的焦灼,那种被刻意隔离的屈辱,几乎要将薛洋逼疯。
他像一头困兽,在听竹轩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暴躁地踱步,砸碎了多少杯盏器物,却依旧无法撼动孟瑶布下的铜墙铁壁半分。
他不甘心,开始想方设法与孟瑶周旋、对抗。
他利用自己对符箓阵法的些微了解,试图找到孟瑶阵法的破绽;他暗中观察孟瑶的行动规律,寻找其疏忽的瞬间;他甚至尝试过收买低阶弟子,可惜,孟瑶治下极严,他那点心思和手段,在已是仙督的孟瑶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而更让薛洋感到无力的是,孟瑶的修为进境快得匪夷所思。
那家伙就像个不知疲倦的怪物,处理完繁重的仙门事务,所有剩余的时间仿佛都投入了修炼。
每一次孟瑶闭关出来,身上的气息就愈发深不可测,威压日盛。
薛洋的体质,使得他在修行一道上本就算不得顶尖,早年又荒废了许多时光,全靠云雪霁后来的指点才勉强跟上。
如今与开了挂般的孟瑶相比,差距更是越拉越大。
到了后来,他甚至连与孟瑶正面冲突的资格都没有了——孟瑶根本无需动手,只需一个眼神,一股威压,就足以让他气血翻腾,难以自持。
孟瑶凭借其在阵法一道上日益精深的造诣,将静兰苑防护得如同铁桶一般。
那阵法并非单纯的防御,更融入了奇门遁甲、空间折叠的精妙,薛洋一旦靠近,就如同陷入迷宫,明明近在咫尺的院落,无论如何绕行,最终都会回到原点,或者莫名其妙地走到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试过无数次,白天试,夜里试,晴日试,雨天试,结果毫无例外。
那无声的阵法像一张嘲讽的巨网,将他所有的期盼和努力都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孟瑶……你够狠!”
薛洋望着那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静兰苑主屋,齿缝间挤出带着血腥气的低吼,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见人无望,留下也只是徒增愤懑与痛苦。
薛洋深知,再这样下去,他要么被孟瑶活活气死,要么自己先崩溃发疯。
他不能将时间完全浪费在这种无望的对抗上。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长——
既然琉璃宫、孟瑶,乃至整个仙门都束手无策,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办法?
天下之大,奇人异士、秘境宝藏无数,总会有唤醒云雪霁的方法!
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薛洋离开了琉璃宫。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游历,像一个幽魂,穿梭于城镇乡村,荒山野岭。
他听到哪里有名医,便不管不顾地找上门去,无论是声名显赫的宗门长老,还是隐居山野的赤脚郎中。
他的方式粗暴直接,往往是将人一把揪住,恶声恶气地描述云雪霁的症状。
“一个人,好好的,突然就睡了,叫不醒,查不出原因,怎么弄都没反应!你说,该怎么治?!”
大多数医者被他这煞神模样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稍有怠慢或回答不合他心意,便会招来他的厉声呵斥甚至威胁。
自然,他也因此吃了不少闭门羹,甚至惹上过几次麻烦,与人动过手,受过伤。
但薛洋固执得可怕,他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换条路继续撞。
在这个过程中,他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去听那些医者讨论病例,去辨认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
他记忆力极好,悟性也不差,只是以往心思从不在此。
渐渐地,他发现光是逼问别人不行,自己若是一窍不通,连对方说的是真是假、有无价值都分辨不出。
于是,他开始沉下心(尽管是被逼的)去学习。
从最基础的经络穴位、药性药理,到一些偏门的、关于离魂症、失魂症的古籍记载,他都硬着头皮去啃。
这个过程痛苦且漫长,与他跳脱暴戾的性子格格不入。
无数个夜晚,他对着摇曳的烛火,看着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和复杂的人体图谱,烦躁得想一把火全烧了。
但一想到云雪霁沉睡的面容,想到孟瑶那令人憎恶的阻拦,他又会咬着牙,逼自己继续看下去。
阴差阳错地,他这个最初只为求医而被迫上路的半吊子,竟真的摸到了一些门道。
他开始能分辨出哪些医者是徒有虚名,哪些或许真有几分本事。
他甚至能根据自己学到的东西,结合云雪霁的情况,提出一些具体的问题,虽然态度依旧算不上好。
当时他就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找到了唤醒云雪霁的方法,自己可以将手中的医书甩到孟瑶的脸上。
光是想想就觉得很爽。
一次,在一个瘟疫横行的小村庄,他亲眼目睹了当地唯一的一位老郎中因劳累过度倒下,村民绝望哀嚎。
薛洋本已绕道走开,不知怎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云雪霁曾说过的一句。
“能力所及,见死不救,非我道所为。”
他脚步顿住,低骂了一声“麻烦”,终究是折返回来,凭着这段时间零碎学来的东西和身上携带的一些寻常丹药,硬着头皮开始救治。
他手法粗暴,用药大胆,甚至有些野路子,但竟歪打正着地控制住了疫情。
看着村民们感激涕零地跪倒一片,薛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谈不上喜悦,更像是一种……陌生的松动。
此后,类似的经历竟一次次重演。
他路过被妖兽所伤的猎户,顺手用了新学的止血手法;
遇到中了奇毒的修士,尝试着以毒攻毒……
他救人并非出于善心,更多是像在验证自己所学,或是纯粹嫌那些哭嚎求救声碍眼。
但他那不拘一格、甚至剑走偏锋的治疗方式,却往往能收到奇效。
“煞神医仙”的名号,不知不觉在民间和一些低阶修士中传开了。
说他“煞神”,是因他脾气极差,眼神凶狠,求医者若啰嗦或质疑,很可能被他直接扔出去;
说他“医仙”,则是因他确实救活了许多疑难杂症、濒死之人,而且他看病有个古怪的规矩——不收金银,只要求对方提供各种关于沉睡、离魂、异闻传说之类的信息或古籍。
五年光阴,薛洋踏遍了小半个修真界。
他风尘仆仆,眉宇间的戾气未曾消减,却也沉淀了几分沧桑与孤寂。
他腰间挂着的储物袋里,不再只有糖果和伤药,更多了密密麻麻的手札、拓印的残卷、以及各种据说能安魂定魄的稀奇古怪的材料。
他的医术在一次次实践中飞速提升,虽未经过系统传承,却自成一派,凌厉而有效。
他成了名声在外的名医, 尽管是个脾气坏得出奇的名医。
可即便如此,关于如何唤醒云雪霁,他依旧没有找到确切的、万无一失的方法。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每次得到一点可能的线索,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去追寻,结果却往往是又一次的失望。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拿出怀里小心珍藏的一枚青色玉佩——那是云雪霁多年前随手给他的,说是能静心凝神。
他摩挲着冰凉的玉佩,望着琉璃宫的方向,眼中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执念。
“阿霁……你他妈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他低声咒骂着,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老子都快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你再不醒,老子就……就……”
就怎么样呢?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条路再难,他也会一直找下去。
直到他找到那个方法,或者……直到他死。
孟瑶防他如防贼,将他隔绝在外。
那他就靠自己,用他自己的方式,穷尽一生,也要把那个沉睡的人,从该死的长梦里拉回来。
但很快他就收到了一个比云雪霁昏睡更糟糕的消息。
那就是孟瑶那孙子竟然要娶云雪霁。
薛洋是在一个临近琉璃宫辖域的边陲小镇听到这个消息的。
连日的奔波让他唇干舌燥,风尘仆仆的衣衫下是掩不住的疲惫。
他随意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茶摊,扔下几枚铜钱,要了碗最粗粝的茶水,只想暂时歇歇脚,缓解一下喉咙里的灼烧感。
茶摊里人不多,除了几个行脚的商人,便是旁边一桌穿着某个小门派服饰的年轻修士,正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
薛洋本无心留意,兀自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和寻找唤醒之法的焦虑中。
直到几个零碎的词语,如同冰锥般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耳膜。
“……琉璃宫……大婚……这月初八……”
他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下意识蹙起。
琉璃宫?
大婚?
谁?
魏无羡和蓝忘机早就成婚了,不可能是他们两个。
难道是哪个长老?
怎会闹得连这种边陲之地都有人在议论?
他不动声色,侧耳细听,那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千真万确!请柬都发到我们掌门手里了!是孟瑶仙督!他要娶琉璃宫前宫主也就是他的师尊云雪霁!”
“啧啧啧。这下也不知道到底要有多少痴迷于孟仙督的小迷妹心碎呀……”
“咔嚓——”
薛洋手中的粗陶茶碗应声而裂,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温热的茶水混着殷红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陈旧油腻的木桌上。
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孟瑶……娶……云雪霁?
这几个字分开来他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幅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画面。
荒谬!
荒谬绝伦!
他的第一想法是,他都没有的,孟瑶凭什么可以!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抽离了,世界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失控的惨白,唯有那双眼睛,因为极致的震惊和骤然燃起的暴怒,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盯向那桌仍在喋喋不休的修士。
那几人显然没注意到角落里的煞神,依旧说得口沫横飞。
“师徒成婚?!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仙门百家就没拦着?”
“拦?怎么拦?孟瑶仙督如今是什么权势?他说一,谁敢说二?兰陵金氏、清河聂氏倒是反对了,可有什么用?人家一句‘为师尊冲喜’,堵得你哑口无言!”
“冲喜?云宫主都昏迷五年了,这……这分明是……”
“乘人之危!欺师灭祖!可这话谁敢明说?听说孟瑶仙督铁了心,场面还要办得极大,广邀宾客,就是要让天下人都见证呢!”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薛洋的心尖上。
“冲喜”?
“见证”?
狗屁!
通通都是狗屁!
那个伪君子!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行如此龌龊不堪之事!
他将师尊当成了什么?
一件可以趁其无法反抗时强行占有的物品吗?
五年来积压的所有情绪——被阻拦在外的屈辱,苦苦寻觅不得其法的焦灼,对云雪霁境况的担忧,对孟瑶日渐增长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荒谬绝伦的消息彻底点燃、引爆!
如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终于冲破了所有桎梏,轰然喷发!
“孟、瑶——!”
“你、找、死——!”
一声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喉咙深处连同血肉一起撕裂出来的低吼,猛地从薛洋齿缝间迸出。
他霍然起身,身下的木凳被他周身不受控制暴涨的戾气轰然震碎,木屑四溅!
茶摊里瞬间死寂。
那桌高谈阔论的修士这才惊觉,骇然转头,对上薛洋那双猩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的杀意和疯狂,让他们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薛洋看也没看他们,更没理会自己流血的手。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几乎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的声音在疯狂叫嚣——回去!
立刻回去!
杀了那个畜生!
阻止这场荒唐的婚礼!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裹挟着滔天的怒火与煞气,猛地冲出了茶摊,甚至顾不上方向,只是本能地朝着琉璃宫所在的位置,发足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他脑中那令人窒息的画面:
孟瑶身着刺目的喜服,走向沉睡中一无所知的云雪霁……
不!
绝不可以!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他以为离开琉璃宫,靠自己寻找方法是唯一的出路。
却没想到,他这一走,竟是给了孟瑶这厮如此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机会!
他甚至都不敢想。
平日里孟瑶那厮私底下和师尊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会不会……
比他想象到的还要大胆!
愤怒、悔恨、担忧、还有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掠夺的恐慌,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在燃烧自己所有的灵力,恨不得下一瞬就出现在琉璃宫,将那个伪君子撕成碎片!
五年隐忍,五年寻觅,所有的坚持和努力,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