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儒,且留步罢。”
就在赖麻子与郑掌柜在茶楼里商议下一步的对策之际,小时雍坊的一间宅子大门被门子打开。
“督爷,您慢走。”
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带着几个门子与家仆弯腰伸手,恭敬地将郑养性送到了门外。
此时已经到了点灯时分,几个家仆正搬着梯子将门上的灯笼一一点起,烛光当中,灯笼上的“周”字也愈发鲜亮。
这一处,正是周延儒的府邸,相送之人也是周延儒的胞弟周崇儒
国初时,此处宅子名为延陵会馆、又称常州会馆或武进会馆,是江南士子们进京应试的重要聚集地,不过到明末时已经破落不堪,在周延儒连中会元、状元入仕以后,与他算半个同乡的常州商人董心葵将此地盘了下来,并出资修葺,转手就送给了周延儒。
这是一个四进的院落,南临石虎胡同、北抵堂子胡同,在寸土寸金的京师当中占地颇广,甚至比郑养性的府邸还要大上一圈儿。
“督爷,咱们现在就去靖恭坊?”
随行的车夫扶着郑养性上了马车以后问道。
郑养性摇了摇头:“先找个地方,将带来的腊八粥温一温。”
车夫对着郑养性竖起大拇指笑道:“督爷,韩爷交上您可算是积了八辈子的福了。”
郑养性笑道:“你这马屁可倒是见长。”
车轮嘎吱嘎吱碾过青石板,今日是腊月初八,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京师城外的女真蒙古大军,据传已经西行往良乡的方向去了,城中的百姓也借此机会稍稍松了一口气,街上的行人也比平时多了不少,许多穷苦人家都去各处寺庙排队领粥。
腊八粥起源于佛教“佛成道日”的施粥传统,宋代就已经流行,到了明代已经发展为“以五谷并诸谷煮为粥,相馈遗”的形式,代表亲友间的互相祝福。
而现在韩林在京师当中的亲友,唯一能够看到他的,只有郑养性了,这也是为什么车夫说韩林交了郑养性是他积福了。
车厢当中盘坐的郑养性两根拇指相互缠绕,闭着眼睛消化着新近打探来的消息。
自从腊月初一,将袁崇焕和韩林双双打入南北镇府大狱以后就宣布罢朝七日,除了首辅韩爌以外,就没有其他大臣见过皇上,初三日宫内传出皇二子生而即夭,群臣就更没有人敢明面上去触这一位的霉头了。
但在下面,朝堂当中却是一番波谲云诡、暗流涌动的景象。
从袁崇焕倒台开始,以王永光为首的阉党残余开始对东林党进行反击,而崇祯皇帝再次启用一大批阉人更让阉党备受鼓舞,风闻已经开始准备弹劾首辅韩爌、次辅钱龙锡等人。
别看郑养性平日里是一副纨绔的模样,但其实他的Z治嗅觉十分敏锐,不然也不会当年去劝说自己的姑姑莫要封后,这才又保了郑家十几年的富贵。
这几日郑养性一直在为韩林的事奔走,不过他可不单单为了韩林。
如果单从身份来说,韩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在被宣大、辽东、保定所拱卫的京畿之地,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虽然两个人有不错的交情,但也犯不上如此冒险去搭救一个被皇帝亲自拟旨下狱的“罪臣”。
毕竟,之前筹措送军粮一事,已经大大的全了两个人的情义。
至于什么两肋插刀、义贯日月,开什么玩笑,别说这样的人下场一般都不好,他郑养性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的日子同样也不好过。
他可还记得,天启皇帝继位之初时,自己是何等的狼狈,御史温皋谟、太常寺少卿高攀龙、给事中罗尚忠等不断弹劾他,而王恭妃的侄子永宁伯王天瑞更是恨不得弄死他,甚至还联合了家奴去诬告他勾结女真首领。
弄得战战兢兢的郑养性吓得差点上吊。
好在最后天启皇帝只不过是削了他的官职,勒令他出京别住,且没过多久就官复原职,回到京师。
崇祯皇帝登基以后,也同样没有为难他。
不过郑养性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当年的举动和郑贵妃这棵大树的余泽,现在郑贵妃病重,也不知还能挺几日。
等郑贵妃死了,他这两朝以前的外戚结局还或未可知。
王家可还是对他们郑家虎视眈眈呢。
如不能保“贵”,那至少要留一个“富”字。
而这个“富”字就落在了韩林身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香水这道生意,已经成了他郑家的主要生意来源,在京师这个权贵遍地走的地界根本不愁卖。
这可比捣腾那些古董字画等冤大头接手,或者欺行霸市什么收保护费什么的赚的多的多了。
而且韩林从不食言,两个人的合作虽然有互相利用的层面,但彼此心知肚明非常愉快。
这也是郑养性必救韩林的原因。
寻了一处店家,买了几样酒菜,又让店家将锡制提炉里面的八宝粥温了一遍,郑养性再次来到了北镇抚司的大狱。
说来也是好笑,当初纪用拉拢韩林,让他入锦衣卫就是挂在北镇抚司,后纪用倒台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内部疏忽,现在他还是在册的北镇抚司左千户试百户。
这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还有更好笑的是,韩林在宁锦之战时立了功就被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平定宁远军哗以后又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也就是说,他那还不知何时降世的两个儿子,在锦衣卫当中的官儿都比他的大。
守门的番子似乎早就知道郑养性要来,点头哈腰地将他迎了进去,又在前面提灯引路。
郑养性也算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了内牢的牢门前,牢门刚刚打开,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掐着嗓子学女音的咿咿呀呀歌声。
“意中人。偶撞见。正在无人处。两条心。热如火。何待踌躇。衣未解。肉未贴,又听得人来至。早是不曾做脚手。险些露出马脚儿。骂一声杀风景的冤家也,你来做什么子。”
言辞放浪不堪,听起来像是说偷q的艳俗俚曲。
“谁在嚎丧?”
郑养性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番子一脸苦笑:“回督爷,还能有谁,咱这内牢里就关着那么一位,都嚎好几天了……”
“早道他是个弃文从武、风度翩翩的儒将,却不晓背地里也是这般登徒子做派!”
时不时就去勾栏听曲,左拥右抱的郑养性听罢后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
良久以后,喟然长叹:“世风日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