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口水寨,清军大营之中,赖塔立于临时搭建的望台之上,猩红的斗篷在带着水腥气的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形如铁铸,鹰隼般的目光死死投向西北方向那片被深沉夜幕笼罩的浩瀚水域,他的身后将官屏息肃立,就连平日里不说话就不舒服的穆占都安安静静,空气凝重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望楼周围,无数的清军兵将已经裹甲持械,码头上的运兵船也已经蓄势待发,只等鄱阳湖上那场大战的结果传来,若是清军水师获胜,打通了前往九江城的水道,在水寨内外等待的数万大军和大批物资,就能陆陆续续的送入九江城,用那座坚城耗干红营的鲜血。
可若是清军水师战败,这些披着沉重甲胄还不习水战的陆师官兵和基本没有防御能力的运兵船在红营水师的炮口下和送死没有什么分别,九江城也就彻底断了外援。
鄱阳湖深处那冲天的火光,如同一片巨大的、不断翻腾跳跃的血色光幕,染红了小半边天际线,将低垂的云层都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炭火,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滚雷般的炮声,连绵不绝地传来,哪怕隔着数十里宽阔的湖面,那声音依旧带着令人心悸的毁灭力量,一下下撞击着望台上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不用亲眼所见,也能清楚的知晓鄱阳湖中那场水师大战是何等的激烈。
“打到这个时候……也该有个结果了吧?”一旁的舒恕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略显干涩:“这声响,这动静……鄱阳湖的战事怕是极为酷烈啊!”
赖塔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在宽大的袍袖掩盖下,早已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压下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
那冲天的火光和轰鸣的炮声,每一下都仿佛在灼烧他的血脉,此番他是孤注一掷,让鄂硕带走了几乎全部的精锐和家底,对面的红营必然也是精锐尽出,双方的决战,又怎会只是单单的酷烈?必然是你死我活的。
但清军和红营贼寇不一样,红营贼寇战败了,哪怕是水师全军覆没了,大不了等几年再来就是,他们的水师本来就是白手起家建起来的,无非是再重建一次而已,可鄂硕若是战败了,就算红营不打过鄱阳湖,以清廷如今这般混乱的情况,也没有余力再组建一支鄱阳湖水师了。
他强迫自己挺直腰背,下颌绷紧如刀削,维持着主帅应有的沉稳如山,鄂硕临行前那孤注一掷的眼神犹在眼前,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赖塔猛地咬紧牙关,将那可怕的念头死死压了下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爬行,西北方向那片燃烧的血色光幕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黯淡,反倒愈发显得更加刺目惊心,炮声似乎稀疏了些,但并未停歇,反而透出一种更加沉闷、更加绝望的意味。
望台上的气氛愈发压抑,将领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无人敢再出声,赖塔感觉自己的心脏,正随着那稀疏却沉重的炮声,一下下地沉向冰冷的湖底。
忽然之间,水寨外围的哨塔上,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警锣声!紧接着,了望兵变了调的嘶喊划破了凝滞的空气:“有船!有船回来了!是……是咱们的船!”
望台上瞬间骚动起来,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水寨入口方向,赖塔猛地转身,一步跨到望台边缘,极目远眺,他浑身都微微的抖了起来,只希望那是一艘前来报告大获全胜的消息的通信船。
但事实很快就让他失望了,只见数条轻快却残破不堪的钉杆快船,如同丧家之犬般,歪歪斜斜、争先恐后地冲过水寨的寨门和拦索豁口,每一艘船船帆千疮百孔,冒着黑烟,船身布满焦痕和破洞,桅杆折断,有的甚至只剩光秃秃的桅座。
船上挤满了人,个个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盔歪甲斜,面无人色,许多人身上带伤,血迹斑斑。他们惊恐地回头张望,仿佛身后有噬人的恶鬼在追赶,完全不顾水寨的秩序,如同无头苍蝇般撞向栈桥和停泊的船只,引起一片混乱和惊恐的叫骂。
赖塔心头猛的一沉,心中却还存着一丝侥幸,强自镇定,喝令道:“派几个人去,带几个军将过来,本将军要好生询问一番,他们是不是临阵脱逃!”
赖塔顿了顿,理智很快又战胜了心里那一丝侥幸,转身吩咐道:“派几艘船出去,封锁水寨,若再有船回来,暂时不准他们入寨,以免引起混乱,各部军将约束好兵马……暂且回营等候新的命令!”
一众将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一直明里暗里和赖塔较量的穆占上前一步,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末将领命,末将定然管束住前锋营的马队,请大将军安心!”
赖塔略带感激的看了穆站一眼,见到这几艘钉杆快船,在场的军将恐怕都已经猜出来鄱阳湖上的战况不好了,这种大战的消息根本瞒不住,赖塔也只能希望各部将官在更多的败军破船返回、带来更多不好的消息在军中散播之时,尽量控制住手下的兵马,以免陆师也跟着这场大败而士气跌入谷底。
一众清军将官纷纷领命而去,赖塔缓缓吐着气,尽量稳住七上八下的心情,几个戈什哈拖着一名水师将领上了望台,那名水师将领头盔丢了,辫子散乱,脸上沾满烟灰和血污,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瘫软在地,似乎被吓破了胆,语无伦次:“败了……贝勒爷……败了……全完了……火……到处都是火……船……船都烧起来了……沉了……都沉了……”
赖塔上前去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厉声问道:“不要废话,水师如何?鄂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