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一步跨出,书外走入书内。
天门关闭,随后仅是瞬间,便开始崩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光阴河畔,重新归拢的渡口之上,一袭青衫睁开双眼。
陆沉来到他身侧,随意坐在一旁,双脚悬空,微微晃荡,脚下的光阴河水,也跟着一同荡漾起来。
陆沉还是那个陆沉,嬉皮笑脸道:“宁大剑仙,好久不见啊。”
半晌没个动静。
年轻人没有喝酒,坐在渡口边缘,手上攥着那枚山水印,就这么怔怔的看着前方。
看着眼前的这条光阴河水,亘古不变的缓缓流淌。
宁远思绪飘远,开始从脑子里,抽丝剥茧,复盘自己的第二次北游。
这次北游途中,他听从齐先生的话,循着槐木剑的指引,去往藕花福地。
少年原先以为,福地之行,是先生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场问心局。
关于善恶。
宁远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虽有善意,但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剑修匹夫。
上一世是如何,这一世,还是如何。
所以他按部就班,听从先生之言,走的很慢,路上所遇之人和事,也都会在出剑之前,多想多看。
所以他没有出剑斩杀那位心相寺老僧,哪怕那件罗汉金身,比什么仙人遗蜕,什么人身瓷器,都要好。
在面对那个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去死的小姑娘,也选择了收手。
当初裴钱领着一群痞子来打家劫舍之际,难道没有阮秀拦着,宁远就真会一剑杀了她?
事实上,自从恶念丢给了周密之后,年轻人的魔性,已经所剩不多。
那一夜的他,剑虽出鞘,但从未想过斩杀裴钱,只是打算断了她的长生桥,剔了他的武道根骨而已。
从始至终,宁远都有一个自己的底线。
为人之底线。
破开剑道关隘,一剑镇杀九位武道宗师,也是迫于无奈。
他人要置我于死地,难道还要傻乎乎的跟人讲道理?
藕花福地之行,善恶之局,剑道关隘,武道之路,三者一一对应三位背后之人。
齐先生,武神姜赦,老大剑仙。
三场磨砺,在宁远看来,就只是如此了。
老道人所说的那桩机缘造化,在他眼中,应该也就是六十年一次的飞升。
从小人间,飞升大天地,获得一件臭牛鼻子赠予的无瑕肉身。
可宁远从未料到,这份造化机缘,竟是齐先生。
真身换真身。
昔年骊珠洞天,齐先生以一己之力,要为小镇六千凡夫俗子,谋求一个今生来世。
而今藕花福地,如出一辙,读书人还是那个读书人,选择为一名小剑修,重塑躯体。
宁远觉着,自己更像是一颗老鼠屎了。
如果人间真是一本书籍,那自己的名字,在看书人眼中,一定是臭名昭着。
因为齐先生是一名顶好的读书人,而他宁远,只是个抄着一把剑,走哪砍哪的匹夫而已。
圣人与匹夫,完全没有什么对等之说。
宁远并非不想梦醒,也不愿齐先生为自己而死。
之前他曾试图走向那道大门,但却是寸步难行,读书人施展莫大神通,将他的魂魄滞留在了这座人间。
眼见少年怔怔出神,陆沉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招了招,叹了口气道:“宁远,事已至此,何苦来哉?”
道士笑眯眯道:“他齐静春身为儒家圣人,有此作为,自然正常不过。”
“何必去想太多,如今的你,魂魄与真身归位,已经是圆满的不能再圆满,往后练剑,大道之高,可谓是难以想象。”
宁远回过神,立即反应过来,转过头,微眯起眼,看向陆沉。
他神色极为不善,一字一句问道:“陆沉,此前我的那场神游天外,是你在搞鬼!?”
说话间,宁远还伸出一手,直接攥住了道士的衣领,杀气腾腾。
敢如此对待白玉京三掌教的,几座天下里,恐怕也只有宁远了。
两人初见之时,差点打生打死,之后在宁远的轮番算计下,道士跟剑修,又一拍即合,共赴蛮荒。
虽然在刑官剑斩蛮荒之际,狗日的陆沉几乎没出过什么力。
但在宁远第一世的轨迹线上,若是编纂成书,陆沉二字,笔墨一定不少。
立场不同,不是好友,但又纠缠不清。
陆沉扯了扯抓住自己的手,没扯动,咂了咂嘴,面无表情道:“松开。”
宁远皱了皱眉,纹丝不动。
陆沉没好气道:“宁远,非也,你且松开,容贫道喘口气,再与你一一道来。”
年轻人神色依旧不太好看,但想了想后,还是松开了手掌。
毕竟就算真的跟他打一架,也不可能赢。
陆沉这厮,还真的像模像样的喘了几口气,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宁远,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在倒悬山的师刀房,跨洲与我做的那桩买卖?”
宁远默然点头。
这些事儿,他当然记得。
当初第一次北上,第一次登上倒悬山时候,他就曾去过师刀房,见到了那张悬赏。
来自于三掌教...自己的悬赏。
从那时候开始,宁远就记住了这张悬赏通缉令,所以在返回倒悬山之际,身为十四境的他,就打起了算盘。
要跟陆沉做买卖,诓骗一枚山字印。
年轻道士笑问道:“当时你要我送出倒悬山,代价是让我观道一场,现在回看当初,就没有发现什么猫腻?”
宁远眉头皱的更深了,没想个明白,怒骂道:“陆沉,你他娘的,放屁就不能一次性放完?”
如此粗鄙之语,陆沉毫不在意,笑着解释道:“宁小子,你想用一场虚无缥缈的观道,谋求倒悬山,做这种空手套白狼之事,你当贫道傻啊?”
“事实上,贫道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你做买卖,哪怕你所说的这个观道,我还真的想去看一看。”
宁远问道:“难道你就不怕,那时的我,真会一剑砍沉倒悬山?”
陆沉直接摇头,微笑道:“一个不惜代价,也要救那读书人的剑客,不会如此做。”
“就算当时你以大欺小,将居住在倒悬山的所有仙家之人赶出去,再一剑打碎倒悬山,又能如何?”
“白玉京损失一枚山字印,就会动摇根本吗?”
宁远开始沉默不语。
因为陆沉所说,句句属实。
就算当初这笔买卖没做成,他也不会如何。
总不能恼羞成怒,真把倒悬山给砍了吧?
年轻道士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笑哈哈道:“知宁远者,陆沉是也。”
轻轻咳嗽两声,陆沉道出原因,“宁小子,贫道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在当时,有个读书人找上了我。”
宁远轻声道:“齐先生?”
陆沉颔首道:“齐静春跟我做了一笔买卖,所以之后,我就与你做了买卖。”
说到这,道人却没有继续开口,抬起头来,望向渡口之外的光阴河水。
这条大天地的光阴栈道,其内万万年,诞生了数之不尽的惊才绝艳者,数量之多,犹如天上繁星。
但如今,完整的它,已经缺失了一页。
这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那个读书人的名字。
停顿许久,陆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青衫客。
他缓缓开口,“齐静春答应贫道,主动为贫道的大师兄……让道。”
话到此处,年轻人脑子再不灵光,也琢磨出了个大概。
齐先生与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两人都是走三教合一的路数,自然也就起了所谓的大道之争。
而如今的这座人间,再无齐静春此人……
这条无上大道,也只剩下了一位前行者。
陆沉指了指宁远手上的山水印,说道:“这枚印章,确实普普通通,真正的奇异之处,在于上面纂刻的那三个字。”
“你当时在小镇,齐静春就看出你萌生死志,后来刻字之时,便暗中截取了你的一段光阴河水。”
他叹了口气,道:“齐静春的本事,确实厉害,连贫道都无法截取你的光阴,可他却做到了。”
停顿片刻,陆沉笑眯眯道:“你以为,在你剑挑蛮荒之际,齐静春在做什么?”
“关起门来念书?”陆沉摸了摸下巴,自顾自的点点头,“确实是关起门来念书。”
站起身,宁远摘下养剑葫,边走边喝,道士与他并肩而行。
宁远好像不再关心此事,岔开话题,轻声问道:“陆沉,这场观道之后,你的那个答案,可曾解开?”
陆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止住脚步,郑重其事的朝着宁远打了个稽首。
宁远又问,“道长如今,可还逍遥?”
年轻道士颔首道:“勘破大梦,自然逍遥。”
一袭青衫忽然递出手中的养剑葫,笑道:“那等我将来跻身飞升境,道长可愿随我再走一趟蛮荒天下?”
陆沉接过酒壶,直接仰头来了一大口,随后正色道:“理应如此。”
“说好了,狗日的陆沉,这次你要是再划水,老子去蛮荒之前,一定先去问剑白玉京。”
“哟,宁大剑仙,好大的口气!”
“白玉京而已,又不是没砍过。”
“好像也是。”
“陆沉,待会儿你是不是要返回青冥天下?”
“不然?”
“陆沉,那座人间,相比咱们这儿,如何?”
“还行,虽然人心依旧向下,但起码少了些打打杀杀。”
“这次返回家乡,没有带点礼物?”
“别提了,那里的一草一木,即使我穷尽手段,都带不走任何。
不过贫道倒也不算是白走了一趟,在那边学了不少的手艺,回头有空了,就给你露一手。”
“说说看。”
“叫啥名来着?贫道一时记不太清了,不过那东西,又麻又辣又烫。”
“……路边摊?”
“正是,滋味一绝,反正比你小子当初熬的那锅鸡汤来的好。”
“道长,既然如此,等我以后大婚,请你来神秀山做厨子……如何?”
“你?大婚?”
“嗯,有问题吗?”
“……和谁?”
“火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