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
在吴天明导演的追悼会上。
路川碰见了李元青。
他看见那道耀眼自信身影的一刹那,浑身紧绷,严阵以待,时刻准备着对方的发难。
结果李元青的目光仅是淡淡扫过,在他身上基本没有停留。
至于对方紧张的样子,李元青也懒得去注意、去思考。
他是跟着师父一起来八宝山殡仪馆,今天除了追悼吴天明老先生,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3月4日,吴天明老先生就因为心肌梗塞在京离世,享年七十五岁。
今天在殡仪馆东礼堂,众人为其送行。
有头有脸的第五代导演基本都来了。
张一谋、陈诗人、田壮壮、李少红、黄建新、顾长卫、霍建起,还有谢飞、郑洞天、罗艺军、许还山、芦苇等在内的资深电影人齐聚一堂。
不客气的说,要不是因为李元青是田壮壮徒弟,他都未必有坐第二排的资格,他得跟路川等人挤一排去。
吴天明老先生被人戏称是“第五代导演教父”。
在场这些第五代导演都受过其恩惠或提携。
张一谋拿影帝那部电影《老井》,就是吴天明执导。
张一谋在现场神情悲怆,眼中尽是泪花。
师父田壮壮说。
“吴天明像天上下凡的一个罗汉,把一些小兄弟聚在一个‘电影梦’下面,带着我们一起拍电影。”
陈诗人说自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其中有五六年就是在吴天明手底下做事。
“吴天明只是信任地说‘拍吧。’
就那么简单。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总觉得他像一把伞一样保护着你——那种永远温暖着你的慈悲和关爱。”
黄建新执导的《黑炮事件》因为问题太多,初审没过,吴天明主动担了责,三十岁的黄建新在他怀里哭成泪人。
连顾长卫80年代初刚毕业分到西影厂,想换个房也要去求吴天明的人情。
那是什么年代,换个房间也得找上面批条子,流程复杂得很,吴天明就因为一句承诺,帮顾长卫忙上忙下。
郑洞国回忆起吴天明,说了一件对吴天明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元青出生那一年,1984年5月27日,百花金鸡奖在成都颁奖。
下午4点在四川大学,刚开会就下大雨,当时川大的老师同学提前准备了雨衣、草帽,送到电影界朋友手里。
谢晋在台上激动地说。
“我去过世界上很多电影节,再伟大的电影节也不过如此!”
人站在雨中参加电影节,会散了但一个人也不走,要看电影《人生》,一直看到天黑。
人们在大雨中看完电影,学生们自发地喊道。
“电影万岁,《人生》万岁!”
郑洞国说道。
“这个情景和当下一天两个亿的票房相比,是我们过去这代人和现在这代人的区别。”
吴天明老先生人生最后一部电影是《百鸟朝凤》。
该电影去年在金鸡百花奖现场作为开幕影片播放了一版,吴天明老先生又觉得电影还有改进的地方,于是又投入到了剪辑,直到上个月才完成。
就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心气一松,与世长辞。
李元青与吴天明老先生的唯一接触,还是在《火星救援》上映后。
老先生问田壮壮。
“你徒弟的电影为什么那么厉害?一天就能拿一两个亿!
当初一谋、小陈总票房拿一亿多、两亿多就实属不易了。”
他其实更想知道的是,《无极》、《英雄》这些电影的镜头语言艺术都比《火星救援》、《花木兰》等电影老辣,怎么口碑、票房都相差很多。
而且还有许多烂片,例如《小时代》等电影,拿票房也是轻轻松松,和以前辛辛苦苦才能维持制片厂的收支平衡相比,情况完全不一样。
吴天明老先生不理解,田壮壮推脱说自己就是研究文艺片的,也没拿到过高票房,对当下电影市场也是一知半解。
于是,吴天明老先生给李元青写了一封信。
是的!
老先生不会使用网络,对自己疑惑的问题,表现出像对待老师一般的尊重!
李元青收到信后不敢怠慢。
也写了一封几千字的回信,并去学校亲手交到了老先生手里,跟他聊了一下午自己对市场的粗浅认识。
就当是陪老人家聊聊天。
聊到最后老人家尽是叹息,他当然想跟上时代,可时代抛下他们时,却连声招呼也不打。
他对李元青说。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他的思想也影响到了张一谋。
张一谋在随后北电的追思回顾会上,反思起近些年自己的拍摄经历,他坦言自己被票房“绑架了”。
“当下是个被票房绑架的年代。
我们要试水,要两条腿走路,除了有情怀,也需要有质量的商业电影,去占领这个阵地。
我也在某些报道中看到吴天明对我的批评,说得很对。我跟他见面的时候,谈了很多,但他就不谈我最近十几年的作品,我都知道。他那个人很耿直的,他一直是看不上。”
他说自己拍《归来》,就希望能让“头儿”再多看自己一眼,他很在意“头儿”的看法。
陈诗人罕见的回忆起自己拍电影的初衷!
“当年的初衷到了今天有没有改变?”
李元青能感受到第五代导演的一种集体恐慌,从文艺时代转型到商业时代,真正算得上成功的人只有一个——张一谋,其他人诸如陈诗人,都摔的很惨。
一群人从业时的理想都是当“华国黑泽明”,可真等他们掌握资源,站在顶端,上面却要求他们去学卡梅隆,这个弯儿太大了。
李元青也被记者问到了“票房绑架论”。
“你认同吗?”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张导的经验总结仅限于第五代导演,对我这种成长在商业时代的导演而言,这份总结就有局限性了。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吧。
鱼类从水里走向陆地,它们的腮不够适应陆地的空气,所以他们会不舒服。
但当下的青年导演就像已经进化出肺的爬行动物,去水中游泳是可以的,但拿水中的经验硬套在陆地上生存是不合适的。
票房就是当下电影市场的氧气,接受它、适应它最后和谐统一,让好电影获得高票房,才是我们下一个阶段健康发展的目标。
一直沉湎过去,意义已经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