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最痛苦的死法就是着火而死,在巨大的震荡和烧灼中,楚斩雨晕了过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祂绷紧身子地想要睁开眼睛,想要看看爆炸的波及范围。
求求了,威力千万不要太大,在街上走的有很多人,这不亚于无条件轰炸,这是悬浮在祂心中的唯一想法。
白茫茫中。
楚斩雨看到夜沉如墨,听到浩荡江风,一个人的外套鼓胀如海啸的帆船;对岸楼房和车流的灯汇聚成萤火虫似的海洋,像柔软的发光水母飘在,起伏在海上的深夜里,有个人站在玻璃做的展板上,俯身向下倒去,在水面上弹起一阵小小的涟漪……楚斩雨想起来了:这是祂离开南极的那处基地之后,行走到一块带湖的陆地城市上眺望夜景,与此同时生出了投河而死的尝试的时候——当然,结果是失败的。
陡然地浮在水上,伴随着河流咕噜咕噜灌入耳孔的伴奏,周遭一片声音都变得模糊,仿佛灵魂出窍,从此对世界置身事外;孤身一人的楚斩雨,心中浮起悲哀的思绪泡泡:如果真的死了呢,死去的话,这么美的夜景,再也看不到了吗。
父亲说:活下去,费因。
母亲说:活下去,费因。
活下去。
我果然还是怕死的。
我想死,但是又怕死。
这么美的人间,谁舍得轻易地离开呢?尽管世间的美好全都不属于我。
卡森·麦卡勒斯说:“他看到战争来临,看到受苦受难的人们如何变得卑鄙丑陋,某种东西在他们心里死去,但他看到的主要是这个世界的整个体系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尽管这像发光的太阳一样显而易见——不知道的人生活在谎言里太久了,以至于视而不见。”军政府的隐情,始终是楚斩雨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要追溯的话,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所熟知的联合政府乃至于军政府让我觉得疑惑不解呢?
楚斩雨依稀记得在一次宴会上,地上摆满了啤酒箱和吃干抹净的肉骨头,剥开的瓜子壳,花生碎屑,酩酊大醉的人们不管不顾地靠在彼此肩头,而自己身处其中,转身询问了旁人不知什么问题,那个人和自己年龄相仿,拉得一手好手风琴,他回答道:“他们可能明天就要死,所以抓紧机会放浪形骸,这只是你见到的很少一部分,无需介怀,战争中,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
有人讷于言辞,有人谈吐如流;有人起于微末,有人生而锦绣,在这芸芸众生之间,如果遇到令你感到与众不同的人,既不同于曾经的自己,也不同于曾经认识的其他人;那人还鹤立鸡群,超然出众,像夜空中的流星和沙砾中的钻石——不只是你一个人看见了他的光芒;结识这般人物是莫大的幸福,但是亲近他们却极度危险。
那人说话时,眉目间颇为冷淡,自我厌弃,想到这里,仿佛有一根遥远而隐秘的琴弦在楚斩雨的心头被狠狠拨动。
他坐在地上,在热闹的宴会中,就维持着那样的姿态,体表光线中,尘埃缓慢地跳跃,一粒一粒落在焦黑的废墟地面上。
他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
轻轻地,几乎如同耳语:
“那个人,不就是你吗?艾伦。”
艾伦……
艾伦……
这声音在虚空中荡开——
愉悦的,淡漠的,忧郁的,游移的,将他推了那些褪色的往日潮汐,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里,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倾泻而下,流淌过纯白的圣母玛利亚雕像与漆黑的地面,勾勒出一道利落的身影。
他站得那样笔直,没有贲张的肌肉,却透着一种无法摧折的刚毅。他的身躯几乎被衣服上的黑色全然吞没,连苍白的肤色也像一副冰冷的面具,他总是站在人群后半步的位置,如同一道静默的黑影。
他的见识和当时的楚斩雨,当时的费因,甚至说大部分人都截然不同,尽管费因对他的理想也好,愤世嫉俗也好,都不甚理解,艾伦对此也感到无奈,但是他本人却又如此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费因的世界里,以至于即便有过分离,费因也坚信彼此的联结坚不可摧,如同双生的婚戒,永不分离。
直到某一天,为人的幻象在祂的眼前粉碎,袒露出了底下丑陋腐烂的实质。无论后世祂怎样从细枝末节中寻找,也不知道艾伦是怎样从祂的生活中消失,消失在他永远无法追随的国度,就此永别,没有尸体,写在资料上的只有平淡的“失踪”。
为什么,我会想起他呢?
无论自己和艾伦有多么和而不同,艾伦也不可能还活着了。
自己应当在意的是当下。
对了……
当下,当下,当下……
楚斩雨浑身抽搐了一下。
灰烬像黑色的雪,下得缓慢而固执,灼热的风穿过扭曲的钢筋,发出低哑的呜咽。混凝土碎裂成不规则的块垒,裸露的钢筋突兀地刺向天空,像僵直的手指。
焦糊的气味黏在空气里。
燃烧过的木材、塑料、织物,以及其它难以名状的物质混合成的臭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将人群密集的地方变为一片废墟的火还没有完全死去,木料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或者某块松动的碎石滚落的声音,打破这巨大的,燃烧后的寂静,燃烧仍在继续,以一种更缓慢、更深入的方式,啃噬着一切尚未化为灰烬的东西。
楚斩雨捂着头睁开眼睛,几秒后,祂的脸上一点裂缝都看不见了,只有红,一滴滴地沿着惨白的下巴滑落。
目睹爆炸,祂第一反应是旁边有个近距离承受全部火力的周昕安,楚斩雨强悍的自愈能力,总是能长回原来的模样,这也是祂以命搏命的资本,可是周昕安没有,他甚至是个做消毒都有些生疏的新兵。
所以祂第一反应用了不应该用的能力,也就是序神的能力,竭尽所能地保护住周昕安呢?可是眼下他在哪里?
周昕安呢?
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
祂隐约有些灵魂出窍的模糊感,非常懵,直面这么近的爆炸,不,应该不是爆炸之因,而是再次过度使用能力,这副躯壳已经摇摇欲坠,楚斩雨感觉自己是一只草原上双腿折断的马,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引以为人的躯壳和血液一同逝去。
抬起头环视四周,祂更愿意以为自己还在科研部里和人之巅对峙。
因为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熔点高的金属才在爆炸里留下了些许残骸。
至于人,楚斩雨意识不清地想:在火焰蒸腾的那一刹那,在大街上走动的人们便因极端高温和冲击波被气化和撕碎,所以地上才会有这么多焦黑的痕迹交织在一起,那是高温高压留下的碳化。
“周昕安——周……”
楚斩雨试着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祂意识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也发现嗓子哑得可怕,祂稍微活动了一番筋骨,扶着手臂慢慢站起来,祂瞧了瞧这对胳膊和腿,光滑无痕,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祂感觉自己不该是这样的,祂的躯壳应该伤痕累累,有饱受摧折的沧桑才对。
天幕系统模拟的太阳光照拂在背上,带来异样的热度,密布的灰尘吸附在身上,像蛆虫的卵鞘一样,看来看去像一件衣服,原来的衣服在爆炸中消失殆尽。
个人终端为防止意外,留在了自己制作的假体里,只有在想起应该用个人终端联系救援队的时候,楚斩雨才机械缓慢地复盘了前面的所有操作,并懊恼不已。
不,救援,没有意义了。
在我所见的范围内,没有活人。
算算自己和周昕安认识的时间,其实只是萍水相逢而已,祂给予周昕安的不过是祂面对任何人遇到危险都会做的事,那个年轻人却每次见到祂都一脸崇拜,仿佛自己是唯一的救世主;自从军方拿楚斩雨当宣传道具之后,这样的崇拜在民间和身边其实都不少见,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年轻人记忆犹深?
楚斩雨想起自己在杨树沛的葬礼上,看见棺材里躺着老领导苍白的尸体,杨树沛身材高大健硕,宽敞的棺材也被衬得狭小,而祂的颅内不断闪过杨树沛生前影像;把脑子里的存货拉出来盘算一下,自己真的了解杨树沛吗?祂对杨树沛的过去一无所知,只知道祂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仅此而已,好像杨树培诞生就只是为了做祂的长官。
而在杨树沛逝去的那一刻,他的妻子趴在棺材上泣不成声,泪眼朦胧地抚摸着丈夫僵白的脸庞,楚斩雨才潘然意识到这具饱受折磨而死的身体里充满了祂未曾知晓的回忆与经历,灵魂蕴满了无数无法言说的秘密与记忆,明明人类都是这样的,在冰凉空荡的躯壳里,楚斩雨仿佛看见了他人生故事的全部,看到了灵魂的光辉。
杨树沛好歹还有安居之所,周昕安……直接被撕成碎片了吗?那个有爸妈有良好前程的年轻人,就这么消失了?作为一个饱淬战火的战士,楚斩雨知道自己不应该为一个人的惨死大惊小怪,可是一想到那个孩子,楚斩雨的心比身体还要剧痛,痛到无法呼吸,祂觉得自己又辜负了一个人的希望;周昕安在看到我保护住他的时候,肯定有过一瞬间的安全感吧?可是实际上呢?那个孩子被撕裂的时候,绝望吗?
对不起,周昕安,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是个没能守护住生命中任何重要之物的,完全失败了的人。
对不起。
楚斩雨涕泪横流。
不,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那么,我现在应该想什么?
快冷静下来。
快找个主题,好好想想前后因果。
实验体比起常人,各方面都是趋向于完美的,凯瑟琳,墨白,王胥,奥萝拉,包括安娜,麻井直树,以至于曾经共事过的其他战友,哪个不是男俊女靓,光亮水滑,自己也算长得过去,至少皮肤上是没有伤疤的;在看到郭文奇满脸的痘疤和略显油腻的皮肤,我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也许正是因为装填的爆炸物导致了他的外形和我们不一样,我听见的“咕噜咕噜”声向来也可以来源于他身体里的异响。
对,我,我应该思考谁引导了这场爆炸……郭文奇自己报复社会也好,被他人煽动也罢,据祂所知,就算是装填在实验体里的人体炸弹,不可能造成这样的威力,一定是有多个爆炸源,而能安装多个炸弹的人,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而要在有名的人里寻找爆炸犯,就要思考爆炸对谁最有益,对,是这样,就是这样,就这样想下去,楚斩雨,你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