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月,刘恒宇身着白袍,头戴面具,踉跄于宫庄西南的碧血山间。此山道蜿蜒崎岖,砾石满径,每行一步,皆如踏针毡,硌足生疼;一路上荆棘丛生,勾衣扯袖,然此时,刘恒宇心若死灰,他目光呆滞,只一味朝着前方踽踽而行。
山风瑟瑟,吹得白袍猎猎作响。刘恒宇木然举目,望向前方,心中满是无助与绝望。
行至一处陡坡,刘恒宇忽然觉得脚下绵软无力,一个踉跄,几欲跌在地上。他扶住身旁的一棵枯树,喘息片刻之后,抬头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山谷。谷中雾气弥漫,阴森可怖。
刘恒宇伫立于悬崖边缘。良久之后,他缓缓抬手,将面具摘下,仰首望向苍穹,他嘴唇翕动,喃喃自语道:“我为不负天地父母之恩,自幼便勤习武艺,日夜苦练不辍,本欲练成一番本领,光宗耀祖。奈何天意弄人,我竟遭奸人算计,被骗至这偏远山地,受尽百般折磨。如今,我已身体残缺,再无法为二老延续香火,实乃大不孝。我愧对父母养育之恩,愿来生再做二老之子,以报今生之憾。”
说罢,他闭目凝神,猛一咬牙,向前纵身一跃,一头栽下了万丈山崖。
过了许久,刘恒宇悠悠转醒,见四周昏暗,唯有一缕微光自头顶一方大洞倾洒而下。
正恍惚间,忽闻一个尖细声音从远处传来:“你醒了?”
刘恒宇一怔,下意识地挠了挠头。他缓缓撑起身子,从地上爬将起来,满心疑惑,问道:“这...这是阴曹地府吗?”
那声音又响起:“你若说此处为阴曹地府,亦无不可。若是如此,那我便是阎罗鬼王。”只见一名长发老者自暗处踱步而出。
刘恒宇定睛细看,此人老态龙钟,而嘴上竟无半根胡须。身上衣衫褴褛。且有一股刺鼻的骚臭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作呕。
刘恒宇心中大骇,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磕数个响头,说道:“阎罗在上,小人在阳间遭宫庄奸人所掳。他们心狠手辣,竟侮辱我的身子,小人悲愤交加,万念俱灰之下,投山自尽。然我实乃冤死阳间,还望阎罗大人明察秋毫,为我伸张正义,除去恶贼张毕德,以报我血海深仇,让我泉下得以瞑目。”
那老头斜睨了刘恒宇一眼,说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个宫庄圣女。我居于此十数载,每年皆有如你这般因绝望而自寻短见者。她们摔死了,我便为其收殓尸身。你是第一百个跳下的人,然未曾料想,你竟为山上树枝所挡,又自那天洞坠下,恰巧落在我的床榻上。而我又恰巧卧在榻上,你这一砸,自身虽未殒命,却险些将我这身老骨头砸散架。你躺在我的床上,非但不感恩于我,反求我为你杀人,实在是无礼至极。”
听这老头竟把自己唤做圣女,刘恒宇气得浑身发抖,他大声驳斥道:“我...我乃堂堂七尺男儿汉,你竟敢说我为女子,你才是无礼。”
老头不怒反笑,上上下下将刘恒宇打量了个遍,慢悠悠地说:“我见你七分似男儿,三分若女子。想必是被阉有半载之久。被阉半载的男人还能叫男人么?简直荒谬可笑。”
刘恒宇怒发冲冠,抢着说道:“什么半载!我被那群歹徒残害下身,不过月余而已。啊!不,我根本未被阉割,你休要污人清白。”
老头心中诧异更甚,又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而后抚掌大笑:“阉割月余的男子焉能如你这般模样?依我看,定是你投错了胎,本为女儿之身,却被你爹娘错生成了男儿,哈哈哈哈!”
刘恒宇暴跳如雷,吼道:“你这老头,辱我便罢,竟敢出言诋毁我的父母,简直是找打!”
说罢,他攥紧双拳,猛地朝那老头挥去。然尚未及身,老头不慌不忙,将手轻轻一摆,似有无形之力打出。刹那间,一阵风将刘恒宇震出丈外之远,重重将他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老头笑得更欢,道:“我独居于此,无人相伴。恰好今日老天将你送到我面前,不如你就留于此处。反正你本欲寻死,不妨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在此为我养老送终吧。”
刘恒宇见老头武功深不可测,心知若得其指点,报仇或有希望。当下跪在他的面前,额头紧贴地面,声泪俱下地哀求道:“前辈,您武艺高强,晚辈心生仰慕。还望前辈不吝收我为徒,待晚辈练成绝世功夫,定当血刃仇家,还世间一个公道。”
老头道:“噫!你年龄不大,口气却不小。我早已不再收徒。况且,你若真想练就一身本领,何苦寻死觅活?宫庄的张毕德四处搜捕年轻后生,目的就是要他们修习《葵花宝典》。如今你已成阉人,那自当留在宫庄,潜心修习。而你却舍此机缘,来求我这糟老头子,真是傻瓜。”
刘恒宇连连摇头,语无伦次道:“不,我...我不要练什么神功。我...我本为男儿,如今却遭此厄运,我只愿变回男人,否则,我...我生不如死。”
他手脚并用,爬到老头身前,重重地叩首,泣声道:“求前辈大发慈悲,将我变回男人吧!晚辈愿做牛做马,以报前辈大恩。”
老头见刘恒宇的模样,不禁大笑:“你这人真有趣,一会儿说要练功夫,一会儿又说不想练功,你真将我当作阎罗王啦?如今你阳根已失,纵是神仙临世,亦难为你接回。你还是安分守己,做个阉人吧。”
刘恒宇心中悲戚如潮水般翻涌,顿时觉得天地昏暗,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老头微微瞥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一丝玩味,幽幽开口道:“不过...”
话音未落,刘恒宇以为事有转机,他急忙扑上前去,双手紧紧抓住老头的腿,大声问道:“前辈,不过什么?不过什么?”
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你倒颇有几分女子神态。依我看,你不如干脆做个女人算了。人生在世,当学会变通,岂可在一棵树上吊死,白白错失诸多可能呢?”
刘恒宇面红如赤,怒喝道:“好你个老头,我如此落魄,你竟说这种风凉话!你非阉人,安知我的苦楚?我母亲怀胎十月,历尽艰辛,方将我诞生世间。此恩重如泰山,我身为男儿,岂可中途易性,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又有何面目见我父母,又有何颜面以对列祖列宗!”
老头微微颔首:“你倒是个孝顺之人。然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若你一心求死,那就自便吧;若你想留下陪我,那就别像个女人哭哭啼啼的!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一日之后,若你未给我答复,我便替你做主,到时候,你想死死不得,想活也活不成。哈哈哈...”
笑毕,老头走向不远处的草垛,和衣而卧,背对着刘恒宇,不多时,便传来阵阵鼾声。
刘恒宇欲起身理论,然刚一站起,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数步,终是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又过了多时,忽有一阵香气自远方悠悠飘来。刘恒宇虽紧着双眼,然鼻息微动,便知此乃烤鸡的味道,且其中似还夹杂着一丝醇厚酒香。他猛然间睁开眼睛,急切地四处环顾。见那老头依旧安卧在榻上,刘恒宇心中不禁惊异,自语道:“莫非此处附近尚有他人居住不成?”
转念一想,刘恒宇又觉得不对,这烤鸡香飘四溢,恐怕在中庆那样的繁华大城亦难以寻得。而这西北郊野,荒僻冷落,又怎会有如此珍馐美味?”
正自疑惑间,忽闻洞外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刘恒宇心中一惊,暗叫不好,急忙躲在一旁的大石头后面,屏气凝神,静静窥视。
只见那带头的女子手持一个木盘,盘中放着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烤鸡,而她身后的人,手中捧着一壶浓香四溢的美酒。
二人行至老头面前,双膝跪地,神色恭敬。为首的女子柔声说道:“今日奉三娘之命,特向前辈送来美酒佳酿,还望前辈能回心转意,早日归降。”
老头依旧鼾声如雷。女子跪于床前良久,见老头不应,无奈之下,只得起身离去。
刘恒宇此时腹中空空。见女子们离去,他忽地跑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那盘烤鸡旁,伸手便抓,大口大口地啃食起来。不出片刻,竟已吃掉半个鸡身。
“没想到想死之人的胃口竟也如此之好?”
刘恒宇正吃得得劲,忽闻这声,心中一惊,忙抬头看去,却见那老头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坐在一旁。看着他的吃相,老头不时发出阵阵大笑。
刘恒宇吓得倒退一步,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老头,而手中仍紧紧握着那只残鸡,似是怕被人抢去一般。
老头止住笑声,问道:“怎么样?你可想好了么?”
适才洞中昏暗,刘恒宇未曾看清老头的模样,此时两人处在亮处,见老头精神矍铄,手脚利索,刘恒宇忍不住问道:“前辈武功超群,既然您未被囚在牢笼,亦未被绳索捆绑,那为何不逃离此地呢?”
老头仰头大笑道:“外间天寒地冻,我这一把老骨头又能逃往何处去呢?反而住在洞中,每日有人送酒送肉,此等美事,宛如天上掉下馅饼,何乐不为?”
刘恒宇复问道:“刚才晚辈见有人前来为前辈送饭,又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她们待前辈犹如上宾,又奉上如此美味的烤鸡,前辈实在不像是阶下之囚。敢问前辈,您究竟是何人?”
老头脸色骤变,顺手拾起一旁的枝子,朝着刘恒宇的头上打去,口中怒道:“好你个大胆小子,尚未回答我的话,竟敢质问起老夫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刘恒宇急忙回道:“如今晚辈男不男女不女,如丧家之犬,实在不愿意苟活于世。然适才前辈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晚辈茅塞顿开。若我一朝赴死,则不能尽人子之责,于双亲垂暮之年,不能侍奉左右,此实为大不孝。故晚辈愿为前辈执役洒扫,端茶递水,略尽绵薄之力。至于日后该如何行事,还望前辈不吝赐教,为晚辈指点迷途。”
“哎!”老头长叹一声。良久后,他缓缓开口:“见你这般模样,我不禁想起一位故人。十年前,我尚住在宫庄之内,一日,偶逢一位天选之人。其容虽丑,然心地善良,待我如亲父一般。每有佳肴陈酒,必先奉于我前;每遇寒暑,必为我添衣减裳。
奈何天不遂人愿,张毕德那厮心胸狭隘,竟将她逼走。临别之际,她说,若有一日她能与我再会,定带我离开宫庄,寻一美地,为我养老送终,以报我授艺之恩。
其后,我被张毕德的小妾设计送出宫庄,关在这阴湿山洞之中,自此我与她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期。”
刘恒宇问道:“前辈,您...您原来有徒弟?既然前辈来去自如,那您为何不去寻她呢?”
老头摇了摇头,说道:“为人者不可过于自私。我这糟老头子又脏又臭,怎能将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缚于身旁,令其为我端屎端尿呢?”
“不过...”他微微一顿,复展颜而笑:“上天待我不薄,于我孤苦无依之时,将你这个圣女送至我面前。自今日起,你便伴我左右,与我度此残年吧。”
刘恒宇重重给老头磕了一个头,说道:“晚辈刘恒宇,承蒙前辈不弃收留,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老头微微颔首,道:“我叫张兰德,你唤我张伯便可。不过...你叫刘恒宇,此名恐有不妥之处。”
刘恒宇忙问道:“张伯,这...这是为何?”
张兰德道:“你如今已为圣女,安可再用旧名?宫庄之中,百名圣女皆以葵或梅二字为名。我既为张毕德的叔父,自当依循宫庄规矩。”
言至此,他蹙眉细思,又将刘恒宇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观你长相神态,有几分女子的娇柔,且又似一个武痴。恰巧宫庄之中,以梅为名的圣女仅有四十九人,那我叫你五十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