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一夜大雪,覆住旧妄。
待晨钟幽远震鸣,雪霁初晴,推开新年的窗,一切又拉开崭新序幕。
清瘦敲钟人将握珠串的手收回灰布棉袍袖子,执帚去清扫禅房前步道。
这是在遥远的南部某座山上,清凉寺里多了个新修行僧人。
僧人脸色苍白如纸,眉目清淡嗓音沙哑,身无长物,只随身带着一幅画。
是舍了一切的一切,只允画上紫衣抚琴人陪他度过超脱俗世的漫长余生。
太子韩熠被封为亲王后,名字从此消失在史书中。
京郊,已从太子妃降为王妃的女子牵着快两岁女儿,终于踏出宫城,乘马车被送到一座有兵将看守的王府。
“母妃,这是哪儿?”慧儿着喜庆大红长袄,望着陌生大门,拽了拽晏云缨裙摆。
女子未施脂粉,敛起青春时惊心动魄的美,只是挺直脊背,以纤细身姿稳稳立在穿堂风吹刮的绕旋雪片中,像一株柔韧蒲草。
“慧儿,咱们回家了,咱们早就该离开那儿了。”
她弯腰将女儿抱起,为她遮好斗篷挡风,然后迈过门槛,顶着风一步步走入幽深府邸。
“从今后,母妃带着你,咱们俩把日子过好。”
——
西北定州新修武神庙中供奉了仲义塑像,不以什么公侯伯爵名义,只是他自己,是仲大元帅,镇北军和仲家军将领。
“他”会替代他,面向西方镇守边关,一直守下去。
年初一一早有百姓来奉香,和数名戎装军人擦肩。
百姓被威严震慑,怔在原处久久注目。
任平霄、李骞、白冉、燕然飞等人祭拜完,纵马呼啸着返回镇北军大营。
而小兵刘北正背着个包袱,骑着一匹老马,一步一步踩着雪从大营走出来。
他受伤立功,也因祸得福,提前解甲归田,还得了一笔钱和十亩田产,李骞甚至拨给他一匹即将退役的马。
他怀揣着自己精雕细琢的桃花玉,算来春天,就能回到他的桃源,见到那个姑娘。
——
京外山中仲义墓前,仲夫人牵着三个儿女扫墓焚香,带了新包煮好的扁食。
陆鹏举、左昀和于垦携酒前来,敬过仲义又去敬何擎,三人相约待泠儿坐稳江山后,就一同致仕,回定州看看,再泛舟去江南。
站在山顶,能俯瞰白雪覆盖的整座虞都城。
雪下街面却是红灯高挂,花团锦簇。
鹤来观和福寿寺人流如织,来上香的几乎都是达官显贵。
福寿寺里,魏凛松一家捐过香油,奉香磕头跪拜过,采芙牵着个子窜了不少的凡凡和超超去膳房吃斋面。
萧玉何打马,带着倩娘的小轿也赶来汇合,准备寺里拜过,一家人出去游玩,晚上再去山海楼赴两方父亲设的宴。
后来,慢悠悠马车和小轿沿着御水大道东行时,迎面碰到刚从鹤来观上香归来的赵汲一家。
赵汲和张万宁各骑一马,身后马车内坐着赵汲夫人和一双儿女,柔儿怀里抱着刚刚一岁多的小女儿。
他们却不是去游玩,而是到马副史府吃订亲喜宴。
马岱在朔北战事中立了功,调回禁军,也终于松口应下家里说的亲事,就要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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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辆华丽马车、一匹匹骏马往各自方向踏雪远去后,街边一个摆摊的跛腿画员悄悄收起脚边油布上铺开的字画。
杜风承了最低级画员的职,需日日上街采风,府邸已被查抄,再无家可归,薪俸又微薄,采风写生之余,只能靠卖字画赁房过活。
正弯腰准备去拿最远处的拈花仕女图,一双青色绸靴却出现在他的视野。
他抬头,竟是一身绿竹猗猗般的段书卿。
“公子。”极遥远的一声温柔称呼。
段书卿眸里涨满眼泪,只是一个抬眉,一滴泪就滴落到画上妖冶侍女嘴角。
伶仃踽踽、长久流离过,再重逢时,已像隔了一生。
棉袍邋遢的画员再也绷不住,抱住他曾经的伶人侍从大哭起来。
哭泣良久,才抬袖子拭干眼泪,缩回街角。
“是我对不住你,书卿,你走吧。”
杜风维持住最后一丝尊严,蹲下将仕女图和其他字画码成一摞,细细卷起。
段书卿却向他伸出了手:“这一生,我心里只有公子——我等你已经很久了。”
杜风的手一松,画卷倏地就膨胀重新弹开。
他索性不要那些字画了,往天上胡乱一撒。
宣纸纷飞中,段书卿笑着牵起他,引他拐进不远处的热闹皮影戏馆,好戏仍未落幕。
跑腿的小厮皆热情招呼:“段老板!”
段书卿已经做了班主,有了自己的皮影戏戏班和场子。
戏中皮影女子正哀婉唱道:“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引得座上看客也跟着啜泣。
两人倚着栏杆,却未望向台前,只是仔细盯看彼此。
那些悲欢离合、痴缠怨怼,都是戏里的故事。
故事总会走到终场,一笑而过而已。
昏昏暗暗中,段书卿又执起身侧人的手。
再不用以色侍人,他就可以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可以平平等等的,跟任何人站在一起。
——
密密锣鼓、热闹喝彩声涌动处,林二公子一身粗麻仆从衣服,乔装打扮从皮影戏馆窜出。
自从混上了个“潘安”名号,他可就再当不了他自己了。
在京南路还好,穿上那身官袍,人人望而生畏。
一旦回京,走哪里都有大姑娘小媳妇簇拥。
回来过年为了寻个清净,他只能委屈这身皮囊装扮成个小厮,偷摸去看了场皮影。
但,到底是长相太过出众,刚窜上街不久,抱着根糖葫芦正在啃时,他就被认了出来。
然后,红绿黄蓝紫五色绒花被七手八脚插了他一幞头。
又被一只粗壮手臂拦住,大脸媒婆将他手中糖葫芦拽走,站于繁忙街上,公然替全京城闺中女子发问:
“林二公子,给个痛快话,你到底想要怎样的女子做媳妇?”
林微之戴着满头花朵,舔了舔手上糖浆,眉眼一飞,笑眯眯说:“我既是天下第一才子,能与我相配的,那必得是天下第一——”
“佳人?”
媒婆刚要笑,林微之却摇了摇头,想到总在游允明人前身后转悠着护卫他的武功高强哑女。
接着笃定道:“侠女!”
“咦——”
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摇摇头,走远。
媒婆无趣地磕完袖里最后一粒瓜子,麻溜吐了口瓜子皮。
二八佳人易觅,武功高强的女子却难寻。
打那以后,人人都说,就冲这不着调的样子,林二都得打一辈子光棍儿……
但无人知道,就在林微之自诩“天下第一才子”时,张万宁坐在马上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
“一定有人骂本公子了。”他碰碰鼻子,对赵汲说。
——
江南七里县。
苏毓提议要在藕香居给杨烟包个幻戏场子,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去酒楼表演。
“我怎么记得,过去某人总一心想去藕香居给王孙公子献艺呢?”苏毓笑问。
杨烟讪讪:“那是过去,现在本姑娘什么王孙公子没见过?不稀罕不稀罕。我更喜欢去逗小朋友玩儿,去安百姓、济天下。”
她收拾齐整自己的各种行头,拖着新造的木箱小车,将城隍庙里木工工具、小泥炉和涯夫子的物件儿通通搬回苏毓家中,把庙宇腾了出来。
过去已然画上句点,她向苏毓恳请:“以后,就把城隍庙开放了吧,好不?”
苏毓抱了抱胳膊,应允:“你都要去安百姓、济天下,城隍神自然更要普渡众生。”
荒废许多许多年又新修过的城隍庙终于重新开放,有了供奉香火。
过年期间,庙前空地歪脖子梅树下,女幻戏师带着小徒弟日日来此表演,总能聚来无数百姓喝彩瞧热闹。
黑衣男子则坐在城隍庙殿顶,远远旁观,默默守着。
阿儒双手极灵活,戏法就学得很快,彩球彩带铁环玩两回便能随意耍了。
杨烟感叹自己没看错人,这孩子是天生的小偷、武者,也是练幻戏的好材料。
时间匆匆流走,过了上元节,杨烟便向胡九和陈郎中告别,带着阿儒随苏毓一家回京。
回到了阔别两年的闻香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