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亲王不知道,甚至宫中众人都不知道,当年张嬷嬷并没有被一碗绿豆汤直接药死。
景仁宫娘娘虽然对四阿哥起了赶尽杀绝的念头,但还没有敢真一碗汤药药死了四阿哥。那碗汤药喝下去会损伤肺腑,令人大病一场,大伤元气,却不至于致死。
景仁宫娘娘要的是四阿哥再不能与三阿哥相争,让四阿哥体弱多病,足够了。
害皇子生病,与害死了皇子,那是大大不同的。前者还能归罪于四阿哥苦读不知道保养自己,归罪于嬷嬷们伺候不周,后者却是难以抵赖了。
只是张嬷嬷身子哪里能与四阿哥相比,因而于四阿哥正好大病一场的药量,却让张嬷嬷口鼻流血,当场昏倒,吓得四阿哥以为张嬷嬷死了,当场跑了出去。
而张嬷嬷素来与她不睦,仗着陪伴四阿哥的时间久些,有意无意地为难于她。偏偏四阿哥也信重张嬷嬷多些,她反倒退了一射之地。
这样的时机出现了,于是她在发现张嬷嬷还有微弱鼻息的时候,狠狠心蒙住了她的口鼻,彻底送走了张嬷嬷。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这么做这也是为了帮她们阿哥啊。
毒药害死了人与没害死人是不同的,四阿哥差点被害死,皇上才会重视起来,才能护着四阿哥。
果然,如她所想,四阿哥成了熹贵妃的儿子。
可是,没过几日,她却被皇后娘娘召去了景仁宫。
手里攥了不知道多少人命的皇后高居凤座之上,怀里抱了一只圆润雪白的猫咪,笑容疏淡,语气轻描淡写,可说出的话却是字字要命:“毓瑚,在宫里杀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毓瑚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却还强自嘴硬道:“奴婢听不懂皇后娘娘在说什么。”
“张春运。”
皇后红唇微启,轻轻吐出张嬷嬷的名字,笑道:“你如今身在此处,就应该知晓,本宫什么都知道了。”
毓瑚心中愈发怕得厉害,但性命攸关之际,还是颤着声音道:“膳房的小太监办差不上心,将变了质的绿豆汤送到了四阿哥处,张嬷嬷年老体弱,这才害了肚子没了,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奴婢不晓得皇后娘娘旧事重提,指的是哪一番。”
皇后毒杀皇子,这自然是天大的丑闻。但四阿哥身边意外死了个嬷嬷,吓得四阿哥连夜跑出阿哥所求救,却是瞒不住的了。
所以只好用这个说法胡乱一张大被盖过去,掩饰住了下面的不堪与狼藉。
至于张嬷嬷一个年老成精的,怎么会喝下去变了质的绿豆汤,那兴许是她的味觉也一同退化了吧。
毓瑚拿这个掩盖是非的说法堵皇后的嘴,赌的就是皇后不会承认四阿哥是她害的。
皇后却不为所动,连唇角的弧度都丝毫不改,对着身边的掌事姑姑笑道:“本宫从前还不知道,四阿哥身边竟有这样装糊涂的高手。”
皇后瞥了一眼还张嘴想申辩的毓瑚,抚了抚怀中猫咪油光水滑的皮毛,悠悠道:“你还并不知道吧,一个人是被毒死的,还是被捂死的,仵作一验就验出来了。”
什么?
张嬷嬷是替四阿哥顶了一劫,明明四阿哥已经赏了银子给她的家人,令她重返故土,好生安葬了,这事儿还是自己亲自经手的。
张嬷嬷的尸身怎么又会跑到了皇后的手中,让仵作检验了?
毓瑚瞳孔微缩,震动地抬起了头,却在皇后含笑的眼里哑然无声。
是了,皇后都敢谋害皇子了,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就算如今熹贵妃风头无二,可说到底,皇后才是后宫之主,根基深固。
毓瑚自知躲不开这一遭,索性咬牙道:“娘娘说的是,是我看张嬷嬷太痛苦了,就不忍心送了她一程。这也是张嬷嬷的意思,如此,能让她少受些苦,也好让四阿哥被皇上瞧见。”
“张嬷嬷和奴婢都是四阿哥的乳母,看四阿哥受了委屈,比用钝刀子生剜我们的心还痛苦。张嬷嬷这次碰巧替四阿哥挡了劫难,下次奴婢敢确保自己一定能替四阿哥挡灾么?再下次呢?”
“与其看着四阿哥受苦受难,还有性命之忧,倒不如舍了奴婢和张嬷嬷的两条性命去,给四阿哥换一处容身之所,换一个锦绣前程。”
她这样义正词严,可皇后依旧不为所动,瞧着她的眼神就如看耍猴一般,只微微一笑。
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却站了出来,冷声嘲讽道:“你说得好大义,你捂死了张春运,到成了为她好,难道她还该回来谢你不成?舍了两条性命换四阿哥的前朝?是你舍了张春运的命吧,慨他人之慷,倒说得像是牺牲了自己一样。”
毓瑚索性不再争辩,也不敢直视皇后,只好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掌事姑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嬷嬷已死,皇后娘娘就是连奴婢也不放过,奴婢也无话可说,不过是任由娘娘处置。”
她赌,赌皇后不会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再弄死一个四阿哥的乳母。
赌皇后没有直接赐死她,而是这样暗中召她来,这样大费周章,不是直接要她死的。
就算皇后证明了张嬷嬷是自己杀的,不是皇后杀的,对皇后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了,最好的就是让皇帝淡忘此事。难道皇后还能抓着她跟皇帝解释,我只是想将你儿子毒个半死,没想直接毒死吗?
皇后现在可还是抵死不认的呢。
就算皇帝心知肚明,可皇后认与不认,差别可太大了。
皇后不认,大家还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皇室不曾出现过这样蒙羞之事。若是认了,皇帝就必定要处置她了,大罗金仙来了都拦不住。
皇后这个亏是哑巴亏,她吃定了,可谁叫她毒害皇子不光彩呢?
皇后一松手,手中的圆猫就跳下了地,身姿是与她身形不符的令人意外的轻盈。
皇后没有再看猫,而是微笑地看着她,端庄道:“是吗?那本宫就招来四阿哥,让他知晓他的乳母为他做了多大的牺牲,多大的奉献,你说好不好?”
掌事姑姑也帮腔道:“娘娘说的是,让四阿哥知道知道,他的这位和善的乳母杀起人来有多利落。对了,毓瑚,我记得你好像跟张春运素来不睦啊。有她在四阿哥身边挡着,你永远不是四阿哥最信重的人。”
她故意笑道:“哎呀,不会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为了四阿哥好,其实都只是自己在报私仇,抢地位吧。”
毓瑚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若是让四阿哥知道——
不,不行!
四阿哥是她奶大的孩子,更是她未来的指望。
在四阿哥眼里,自己是最和善慈爱的乳母,一心一意只为他好,若是四阿哥知道了是自己亲手捂死了张嬷嬷,知道自己隐瞒了他这许久,她在四阿哥心中都形象,她在四阿哥身边的特殊地位,那就全毁了!
尤其,若是经过景仁宫宫人的口让四阿哥知道,那定会让四阿哥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私利,那她,她又哪里还能留在四阿哥身边?
见毓瑚露出显而易见的畏惧惊慌之色来,掌事姑姑才道:“毓瑚,你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原是该打板子活活打死的。可皇后娘娘垂怜你,愿意多给你个机会,让你能好生活下去,你可知恩啊?”
毓瑚眼里的光亮了起来,可又很快黯淡了下去,她绷紧了脸:“皇后娘娘,奴婢是心存私利,可奴婢绝不会害四阿哥,您就是要了奴婢的命,奴婢也做不出来背主的事儿。”
那是小小一团被她一口一口奶大的孩子,要她帮着害四阿哥,她做不到。
听了这话,皇后对她的态度反而柔和了两分:“你放心,四阿哥也要喊本宫一声皇额娘,本宫如何会对他不利呢?本宫不过要你认过罢了。”
毓瑚心里对皇后的话嗤之以鼻,什么叫冠冕堂皇,这才叫冠冕堂皇呢。可笑刚刚还讥讽于她的景仁宫掌事姑姑,这时候倒是聋了。
可那位掌事姑姑并没有哑,上前给了毓瑚一张纸:“算你命好,写清楚了你那夜做了什么,签上你自己的名字,皇后娘娘就放过了你。”
“放心吧,皇后娘娘说不会为难四阿哥,将来就不会为难四阿哥。再说了,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心,皇后娘娘又岂会用你?”
见她似乎还不信,掌事姑姑笑道:“就是将来威胁到你了,你也不过是和现在一样一死了之,这些多活的时日,不都是你白赚了?”
这写的哪里是认罪书,分明是架在她脖子上的一把刀!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到底还是写下了这封要命的玩意儿。
后来皇后一直没用过她,像是忘了她一般,唯有皇后的侄女一如既往地时不时往四阿哥跟前凑。
再后来,皇后倒台了,那个掌事姑姑被活活打死了,景仁宫也被封了起来,她自己松了口气儿之余,也几乎要忘记了这一番旧事。
直到皇后的暗线找到了她,拿着那张纸的拓印和皇后的话,要她为皇后所用。
如今四阿哥即将登基了,皇后要不了她的性命,可却能让她在四阿哥处得到的信任毁于一旦。
有了熹贵妃这个养母,四阿哥渐渐少提李金桂和张嬷嬷了,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倚靠她,开府出宫时更没带上她。她从四阿哥的乳母,变成了四阿哥留在宫里的眼睛。
而她这双眼睛,能看到宫中事,自然也能看到,四阿哥对熹贵妃这个养母都能狠下心肠,对李金桂这个生母也会极少念起,念起时还多是怪熹贵妃偏疼亲生骨血的时候,对替他而死的张嬷嬷,他也渐渐淡忘了。
那她呢?
她怎么敢赌四阿哥对她的感情和信任呢?尤其是在她自己也心虚的时候。
好在皇后的确不是让她对付四阿哥,只是让她挑拨四阿哥对熹贵妃的心思,让皇后得以被尊为太后,她还有什么不能做呢?
毓瑚望了望永寿宫的方向,熹贵妃娘娘,您别怪奴婢,实在是四阿哥对您本就有嫌隙。苍蝇不叮无缝蛋,倘若他对您全然真挚,奴婢哪里敢对他说那些话,又哪里能引导他想到两宫并立呢?
您若是要怪,就怪自己没对那位赶尽杀绝吧,竟然还叫那位传了话出来威胁她,她也是没办法不是?
毓瑚摇着头,慢慢走入了如血的夕阳里。
而翌日清晨,莲心对着相对而坐用着早膳的琅嬅和曦月,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神情
“福晋,侧福晋,昨日王爷歇在了落梅院。”
落梅院?
乌拉那拉氏处?
琅嬅和曦月手中的银箸都慢了下来,有些费解地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