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恰在此时拂过,撩起老夫人鬓边几缕银白发丝,宽大的绯红袖摆随之轻轻扬起,像振翅的蝶翼。
她立在鼓前,脊背挺得笔直,哪怕额角已渗出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满身气度与风华,竟让周遭的喧嚣都矮了几分。
围在远处的百姓与学子早看呆了,连呼吸都放轻了,敲登闻鼓这等事,寻常人连想都不敢深想,谁都知道,便是真有天大冤屈,寻常百姓要敲这鼓,先得挨上三十杀威棒,皮开肉绽是免不了的。
可此刻,这位满身荣耀的一品诰命夫人,就那样立在午门鼓前,以最端正的姿态,一下下敲响了这面“天听之鼓”。
人群里渐渐响起低低的惊叹,有人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声音里满是敬畏。
“果然是一品诰命夫人……这般风骨,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连先前那些蠢蠢欲动想攀附的学子,此刻也收了心思,只怔怔望着那道立在鼓前的身影,眼底只剩折服。
鼓点还在继续,“咚——咚——咚——”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开了午门广场的沉寂,也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陈侍讲站在原地,脸上的羞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凝重。林文彦喘匀了气,望着老夫人的背影,眼底燃起了细碎的光亮。
昭安伯夫妇这个时候才匆匆赶来,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声嗡嗡像沸了锅。昭安伯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抬手推搡着人群,又冲身后小厮喝骂:“愣着干什么?把这些闲杂人等赶开,挡着路了!”
小厮们立马咋咋呼呼地去驱散围观者,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不满的嘀咕——“凭什么赶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这是谁家的官老爷,架子这么大?”
昭安伯却不管这些,扯着昭安伯夫人径直往里挤。
可刚挤到前头,见老夫人敲着登闻鼓、夫妻俩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瞪得溜圆,彻底傻在了原地。
“臣妾沈氏,叩请天颜垂听——”鼓点骤停,老夫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宫门的肃静,“臣妾承圣恩,封一品诰命,今日叩击登闻鼓,非为权势,只为自证冤屈,乞求解脱!”
她指尖攥紧鼓绳,指节泛白:“臣妾嫁入夫家二十余载,恪守妇道,上敬公婆,下抚子女。可如今,庶子忤逆不孝,视嫡母如无物。婆家族人恃强凌辱,竟以卑犯尊,将臣妾这诰命之身视作无物!”
“夫妻情分早已耗尽,婆宅已是囚笼。臣妾今日敲鼓,不求追责,只求陛下开恩——准臣妾与夫家和离,还臣妾清明!”
话落,却让周遭的窃窃私语瞬间炸了锅。
谁不知昭安老夫人是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家曾亦是侯爵府邸。这般身份的妇人,竟为了和离敲登闻鼓,围观的百姓张大了嘴,官员们交头接耳时满脸震惊,连守鼓的侍卫都攥紧了腰间佩刀,显然没料到会见此从未有过的场面。
老夫人的告词使昭安伯夫妇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眼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昭安伯眼前阵阵发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疯了!老不死的这是彻底疯魔了!
登闻鼓是何等庄重之物,岂容她一个诰命夫人为了这点家宅琐事说敲就敲?
当着满京城百姓的面喊出来,往后他们昭安府在京中勋贵圈里还怎么抬头?
同僚会怎么议论?御史会不会参他们治家不严?
一旁的昭安伯夫人更是浑身发颤,她盯着老夫人敲鼓的背影,牙齿咬得下唇生疼。
疯了!真是不管不顾了!
连威远侯府的脸面都不顾了吗?
老夫人在这里撒泼告状,一旦侯府迁怒,他们昭安府好不容易攀附的关系岂不前功尽弃?
昭安伯夫人早上还暗自盘算着,老夫人如今肯去威远侯府走动,往后有这尊大佛帮衬,府里的用度、人脉定然愈发宽裕。
更别说威远侯府多年屹立不倒,同是京中勋爵世家,境遇却天差地别。
威远侯府是世代承袭的侯爵,金印紫绶传了一辈又一辈,根基扎得稳如磐石。可他们昭安府如今更是明摆着的颓势。
再往下传一代,这爵位就要被朝廷收回,彻底成了过眼云烟。
高与低、强与弱,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一清二楚。
昭安伯夫妇心里跟明镜似的,威远侯府能稳稳立住这么多年,手里定然还攥着旁人不知道的能耐,绝不是他们这快要失了爵位的伯府能比的。
若能借着老夫人的面子,求侯爷给昭安伯谋个实权差事,那才算真的站稳了脚跟。
这般想着,昭安伯夫人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连对门房行礼时都多了几分客气。
可这份期待刚冒头,就被泼了盆冷水。跟着老夫人进了府,她还没来得及打量庭院里的景致,就见老夫人脚步不停,径直越过回廊,拦下了正要登轿上朝的威远侯夫妇。
三人去了内室,昭安伯夫人被晾在原地,像个多余的摆设。来往的仆妇丫鬟都低眉顺眼地绕着她走,那眼神里的打量像细针似的扎人。
她强撑着笑意,指尖却把帕子攥出了褶皱,心里已转了别的念头。
今日这事若是办得不称意,等回府,定要好好敲打敲打老夫人,让她明白如今府里是谁当家主事。
没等她想完,就见老夫人转身从正厅走出来。不过这会子的功夫,老夫人身上的常服竟换成了一身一品诰命朝服,那股子威严庄重,刺得赵安伯夫人眼睛发疼。
她心头猛地一沉,老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再看威远侯夫妇,威远侯夫人眼圈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看向威远侯的眼神里满是不甘与委屈,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威远侯则垂着眸,眉头拧成了川字,脸上是掩不住的愧疚,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重重叹出一口气,沉声道:“罢了,按她说的办。”
昭安伯夫人刚要上前开口问些什么,老夫人却没给她机会,声音陡然转厉,对着候在一旁的丫鬟吩咐:“来人,将昭安伯夫人带去西跨院的客房安置,待晚些时候,再派人送她回府。”
“是。”几个丫鬟齐齐应声,却先下意识看向威远侯夫妇,见威远侯微微颔首,才敢上前半步,伸手想去扶赵安伯夫人。
“母亲!”昭安伯夫人吓得往后缩了缩,脸上的体面彻底绷不住,血色瞬间褪得干净,声音都发了颤,“这是何意?您为何要关着我?母亲,您倒是说句话啊!”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想往老夫人身边凑,却被丫鬟轻轻拦住,脚步踉跄着,眼睁睁看着老夫人转身朝府外走去,背影决绝,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
“鱼死网破……她这是要跟咱们鱼死网破啊!”昭安伯夫人现在终于忍不住,声音发颤地凑到昭安伯耳边,眼里满是恐慌,“伯爷,这可怎么办?她把路都走绝了,咱们……咱们往后在京里再无立足之地了!”
昭安伯猛地回过神,狠狠瞪了她一眼,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憋出一句“胡闹!简直是胡闹!”,脚下虚浮得几乎站不稳,只能扶着身边小厮的胳膊。
“快!快去!”昭安伯声音发紧,连连挥手,“老夫人这是糊涂了,赶紧把人给我带回来!”
下人们应声奔出,可刚要靠近,便被禁军侍卫齐齐拦下。
为首的小厮顿时沉了脸:“放肆!知道我们是谁家的人吗?昭安伯爵府!也敢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