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进卡车驾驶室,卢文英就迫不及待的发问:
“阿弟,去吃顿饭哪能开介(这么)辆大汽车啦,实在忒扎眼嘞,侬到底做啥赚铜钿的大生意啊?”
“文英姐,我也不瞒你,这卡车是弘济膳堂的,车上的私货都是我刚弄的热河烟土,”
夏吉祥也不藏着掖着,实话实说道:“我有日本人的上层路子,七十六号的总务科长也在我监管之下,我要在沪西搞个总经销点,疏通各方关系,大干一场!”
“真格啊?车上全是烟土,满满一车烟土啊?!”
卢文英马上回头,把胖脸紧贴在后厢玻璃上张望,她那乌漆嘛黑的眼袋倒是把车厢里大毛他们吓了一大跳,纷纷嚷道:
“鬼!女鬼!”
“不是鬼,是猫熊(熊猫)···女的···只是个丑女人。”
听后车厢的人叫自己丑女人,卢文英也不以为意,她转过头马上意气风发起来,一撩头发道:
“阿弟,侬寻对路数哉,搭脉关系正是阿姐拿手额!
要我讲呢,想在沪西地界批发行烟土,总归绕勿过吴四宝。
勿如你帮我备桩厚礼,我直接到吴府去拜望伊格太太佘爱珍 —— 吴府里向是吴四宝老婆当家,阿拉姐妹淘私下里好商量呀!”
“不急,文英姐,吴四宝刚把你赶出来,现在还不急着上门,”夏吉祥目视前方,边开车便答道:
“白相人都是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的市侩,你要是一副上门求人的落魄样子,未免让他们夫妇看低了你,你受了委屈心气低了,还怎么谈事?”
卢文英闻声又抹起了眼泪,这回是感动的:“唉哎哎,还是阿弟晓得心疼阿姐,格么阿弟侬讲哪能办呀?
对了对了,阿姐迭趟转(回)上海,连个落脚地都呒没嘞,行李还摆(在)勒小旅馆里向呢!”
“就是么,我正琢磨这事呢·····”
夏吉祥一面开车,一面睃着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嘴里答道:
“怎么着也得先在愚园路上,给阿姐再赁一处书寓,不,置办一整幢花园洋房,才能让阿姐风风光光、气气派派的做我代理人,扬眉吐气的接待佘爱珍上门叙话。”
卢文英双手捧怀,面露狂喜:“啊哎哎哎!格能介(这样)顶顶好呀,我全靠阿弟侬了嘞!”
“吱嘎”一声,说话间夏吉祥将车停在路边,一栋法式餐馆门前。
“阿姐,咱们先吃饭,吃完了就去选房子,你先进盥洗室补补妆。”
夏吉祥对卢文英说完,又向后车厢扬声吩咐道:
“大毛,你跟着我下去拿吃的,其他人在车上警戒,除了上厕所不得下车!咱们车上的货不容有失,这些日子大伙都辛苦些。”
苗族战士纷纷回应:“俺们懂得的,夏哥,放心吧。”
“有吃有喝就好,俺们苗人吃饭不讲究,进了洋人馆子反而不自在。”
于是夏吉祥携卢文英进了法式餐厅,在侍者殷勤招待下,享用了一顿丰盛的西餐,大毛则用餐桌布卷了一大包食物,带回卡车与伙伴们分享。
用餐完毕后,夏吉祥打了个响指,要了两杯咖啡,向侍者自我介绍说,
自己是特工总部总务科长的特别助理,今天出门忘带钱了,餐费可以记在科长陈秋生账上,由七十六号汪伪特工总部报销。
如果餐馆经理不相信,可以现场打电话查证,自己喝着咖啡坐等消息。
这种扯虎皮吃白食的行径,把餐厅上下员工都气得够呛,于是经理坚决求证,真就把电话打到了特工总部总务科。
夏吉祥优哉悠哉品着咖啡,与卢文英叙着闲话,餐厅具体怎么求证他并不关心,只是等待结果。
他在心目中盘算,最好科长陈秋生亲自来餐馆揭穿他,两人由此见面把话说开,就避免了去七十六号登门拜访的尴尬。
毕竟他在特工总部结仇太多,想打黑枪要他死的汉奸,不知有多少,吴四宝就是他头号冤家。
然而过了十分钟左右,餐厅经理在侍者带领下,糗着脸来到夏吉祥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强颜欢笑道:
“骚瑞瑟儿,鄙店不知是张羽尘先生大驾莅临,陈科长说了这一餐他请,而您的光临,让鄙店深感荣幸,理应享受贵宾待遇,所以鄙人决定给您免单,
希望二位用餐愉快,喝好咖啡您可以随时离开了。”
“哼,这个陈秋生,架子还很大么,可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了我这个特别助理的份量,是上头派来监视他的。”
夏吉祥不满的哼了一声,有意无意点明了身份,展颜对着卢文英笑道:
“阿姐,你吃好没有,吃好了咱们走吧。”
通过这顿霸王餐,卢文英也恢复了昔日风采,拿腔拿调的冷笑道:
“小赤佬真格呒没眼头见识!我肯到侬屋里来吃饭,是拨搿爿(这家)小饭店增光呀,下趟请我也勿会来了!阿弟,阿拉走!”
说完姐弟俩趾高气扬出了餐馆,上了卡车一溜烟远去。
气得送出门口的餐馆经理狠狠啐了一口:“呸!侬笃(你们)两只现世宝,赤佬婆!活脱一对汉奸狗男女!”
然而这位经理不知道的是,接下来这对姐弟的操作更无耻,那就是上门贴条,明抢别人家的宅子。
就见卡车在愚园路上走走停停,不久后在道路西端,卢文英与夏吉祥同时相中一栋茶楼格局的书寓,挂着的门匾上写着‘熙悦轩’三字。
就见这幢三层高的洋楼是独栋围合式格局,四周遍布绿植,而且宅园一体,楼后面的花园空地上,可以并排停放四五辆汽车。
能够在愚园路拥有一栋花园洋房的,肯定非富即贵,需要好好勘探一下背景。
可夏吉祥表面平静,心里却非常焦躁,他开着卡车目标显着,要是在街道上逛得时间太长,必定引起各方探子注意。
沪西歹徒如狼似虎,成千上万···巡捕房、宪兵队,特工总部的特务们更是无孔不入,见钱眼开。
要知道车上满载烟土,一旦曝光就会引得四方觊觎,他势单力孤如何守得住?
后果就是鸡飞蛋打,他连根鸡毛都剩不下,弄不好还得把命搭进去。
所以相中了熙悦轩茶楼,夏吉祥不由分说就把车开进茶楼后巷,将卡车倒进了后院停车场上。
夏吉祥随即吩咐大毛与一名手下留在车上,自己带着另外两个苗族人做随从保镖,便搀着卢文英下了车,从茶楼后门进了大堂。
等四人来到茶楼正厅,就见堂前装饰典雅,古色古香,厅里布置了四桌茶台,用檀木屏风间隔,颇有明清富家味道。
这时天色渐晚,茶楼里只有一桌坐着男女二人,正在闲适的喝茶叙话。
那女人身穿锦缎旗袍,烫着波浪长发,容貌精致,气质华贵,见有人来便起身招呼,显然是茶楼主事之人,就见她凤眼含笑的招呼道:
“哎唷喂!有贵客来哉呀!恕我怠慢仔耐哉~这位先生么实在面生得很,介位气质蛮好的阿姐我也勿认得喏···
请问阿是相熟(格)的客人介绍得来格?我好帮耐通报一声,顺便组副牌搭子闹好来哉~”
这一番苏州话问过,真是吴语软糯,柔媚入骨,一般男人早就酥了上半边身子骨,悄悄硬了下半身。
夏吉祥倒是没什么反应,因为他没太听懂,也不想懂风情,他四下打量,心里盘算着说辞,准备待会硬收人家房子。
卢文英却表现得很喜欢,作为白相人卢老七,她深知面前女人是头牌花魁,都是驯服男人的挣钱高手,便起了结交知心,上前攀住小手笑道:
“哎唷喂!妹妹侬真是顶顶刮刮格绝色美人呀,看得我心里向才发怜香惜玉嘞,交关好白相哇(可爱极了)!敢问妹妹侬闺名叫什么呀?”
烫发女人甜甜一笑,形容更加妩媚:“阿姐夸奖仔哉~小妹我叫马媛媛,屋里向排第三,阿姐叫我三媛好哉哇~~
阿姐介么爽气,勿晓得阿该哪能称呼耐(你)呀?”
“哦哟,看我格个憨搭哒样子!”卢文英拍了下自己的手:“先自我介绍一记 —— 我叫卢文英,老早辰光在南京路开长三书寓格,‘白相十姊妹’里向排老七,侬叫我七姐就好嘞!”
“卢文英···卢七姐?”马媛媛思索着明眸一闪,欢声叫道:
“原来自家阿姐就是卢老七呀!怪勿得介么爽气硬劲~我听丽都舞厅格姐妹讲起过耐(你),连大阿姐佘爱珍才提起过侬嘞……
今朝阿姐亲身上门来见,小妹我开心煞唻哉!”
卢文英接下来的一句话露了怯:“佘爱珍她果真提过我啊?是呀是呀,阿拉都是顶顶要好格(的)姐妹呀!”
于是两个女人打开了话匣子,越唠越热乎,男人休想再插话了。
而坐在茶桌旁的中年男子一直默不作声,他一边聆听两个女人交谈,一边观察着夏吉祥的举动。
夏吉祥心思阴沉,神情冷厉,他连日杀戮,不自觉的带着一股煞气,被人窥视就激起反应,那种择人而噬的感觉,让观察者暗暗心惊。
而夏吉祥也毫不客气的打量他,就见此人年约四十,面色白皙,脸上戴着一副玳瑁色的圆眼镜,一身长衫,显得很有文人气质。
这文人本来就面带狐疑,见夏吉祥直视自己,禁不住抖了一抖,连忙站起来告辞道:
“媛媛既然有新客人,那么陈某就告辞,至于先前朋友拜托之事,咱们改日再谈。”
说着他站起来拱了拱手,就要往门外走。
夏吉祥心念一动,有种通缉犯被认出来的感觉,让他决定留下此人,便开口叫道:
“先生留步!怎么说走就走,既然见面就有缘分,还不知道先生名讳,不知在下可否高攀一下?!”
“不敢不敢!”文人礼貌一笑,连连拱手道:“鄙人姓陈名彬,乃是一介文人,‘申报’总编,这次是因为有个朋友吃了莫名官司,身陷囹圄,所以奉朋友请托,来找媛媛小姐帮忙赎人。”
“哦,先生是‘申报’总编,那是文化名人,大才子啊,”夏吉祥呲牙一笑,貌似不解的问:
“就凭您这身份地位,要是在租界吃了官司,大可以找律师与巡捕房管事帮忙,为何要找媛媛这样的年轻女人?”
“哦,原来您跟媛媛不熟···我明白了,难怪兄台有所不知。”
陈彬愣了愣,马上绽开笑容解释说:“媛媛小姐先前与特工总部的总大队长,吴云浦吴大队长是一见钟情,引为红颜知己,后来又聘为鸿炉掌柜,
所以在云浦先生支持下,媛媛小姐从丽都舞厅歇业出来,在此间开了这间熙悦轩,专门为云浦兄疏通监狱关系,化解江湖恩怨···”
“明白了,就是白手套,花钱赎人的中介。”
夏吉祥听懂了一撇嘴,不屑的嘲笑道:“吴云浦,还云浦先生,说白了就是吴四宝那货,目不识丁还起了个文雅名字,竟干些不是人的缺德事,
也不怕伤天害理,天打雷劈的狗东西!”
“兄台居然敢私下这么···非议吴大队长,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陈彬很是尴尬,他阴郁一笑,抱拳问道:“先生口气这么大,不知敢不敢报个名号,好让我这穷酸主编知道,也好登载报上,涨涨世人胆气!”
“有何不敢,不过在下籍籍无名,不劳主编大人动笔。”
夏吉祥也抱了抱拳,报出自己的化名:“鄙人张羽尘,暂时在特工总部总务科,做一个小小助理。”
“那真是幸会了,张助理,陈某告辞了。”
陈彬客气了一声,转身向大门外走去,夏吉祥也没再阻拦。
既然弄清了这家茶楼底细,为了烟土交易顺畅,他又不能与吴四宝翻脸火拼,所以就没有必要再为难此人。
夏吉祥目送他出门,便把注意力转回两个女人身上。
而这俩女人此刻正聊得入港,把臂坐在茶桌上推杯换盏,旁若无人,大有当场结拜,义结金兰的架势。
夏吉祥暗暗叹了口气,只能坐在一旁,等着谈话告一段落再说。
······
一身长衫的陈彬出门之后,便顺着大马路疾步而行,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等走出二三百米,这位文化人便拐进一家旅馆,掏出几枚硬币扔在前台上,催促着叫道:
“快把电话筒拿来,我要打电话举报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