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吉祥驾驶卡车一路行驶,一边观察街道两边的建筑物格局,判断这些里弄楼房的所属人,以及有无势力背景。
他想为自己这伙人寻觅一处落脚点,位置最好距离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不远,而且最好有停车的院落,可以方便出货。
实话实说,自从被通缉以来,他的处境可以用丧家之犬来形容。
托他的福,大毛几人也无处可去,也只能走哪跟哪,一直卖命到底。
不过得到袁雪岩签发的委任状,作为七十六号的监管单位,夏吉祥就有了底气,他打算借用特工总部的名义,强行征用几处房产做办事处。
嗯,不是一处房产,而是多占几处备用,夏吉祥能这么做,是因为征用成本极低。
具体方式就是先考察房屋,相中了再探明房主底细,若对方没什么过硬后台及背景,那就上门贴条,强行驱离房主。
夏吉祥根本不怕苦主告状,他现在有人有枪,有职有权,还有一卡车(很值钱的)烟土。
遇到不肯搬家的硬茬,只要随手打个电话,小弟张国震就会带着一大帮泼皮上门强拆,就算闹出人命也不怕。
如今汉奸就是没人敢管的活土匪,七十六号更是闻声色变的阎王殿,就算对方有门路告到李士群、丁默邨那里,
派出特务来上门质问,非但奈何不了他,还得捏着鼻子替他收拾残局。
所以夏吉祥用了半下午时间,开着车兜兜转转,沿着白利南路(今长宁路)、忆定盘路(今江苏路),还有愚园路以南,逐次查看了一番。
而后他选定一条名叫忻康里的弄堂,决定征用临街的几栋二层楼房。
这忻康里始建于民国十八年,据说是一个姓郁的启东人,在这里建了两百幢双层公寓,为了给妻子忻氏祈福,便将该处命名为忻康里。
这里居住的都是普通房客,自然没什么背景,要是换成七十六号特务,让他们免费搬家都算客气,每户人家不揩点油水休想过关。
夏吉祥一声令下,大毛四人跳下卡车,化身凶神恶煞,挨家挨户敲门,将家里有人的都招呼到门前,而后大声宣告了七十六号征用通知。
限令住户在一天之内,必须搬离住处,否则就以通共嫌疑犯论处,统统抓到七十六号喝凉水,住免费单间。
忻康里公寓的房客们,听了这些拿枪人的通告,顿时嚎啕起来,哭声连成了一片。
因为战时上海物价飞涨,物资极度匮乏,很多人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想尽各种办法弄点吃食,勉强吊着一口·活气。
这些赤贫人家若再流离失所,很快就得妻离子散,暴毙街头。
发号施令完,夏吉祥原本坐在驾驶室里,但是哭嚎声听了实在揪心,他便下车用上海话补充了一个声明,大意是:
“各位房客,本来在应征之列的房屋是没有补偿的,就是有也是给些没有用的纸钞,但是本官体恤民情,愿意发放一些实物补偿。
这样吧,从现在开始,凡是愿意当天搬走的房客,按照房间数,每户每间房子补偿热河烟土二两,先到先得,过时不补!”
他的话音未落,房客们便沸腾了:
“我搬我搬!真给烟土么?!”说这话的,分明是个烟鬼。
“我也搬,快点给我,要签字画押才能分么?在哪签字?”
呃,这也是个老烟鬼。
然而许多妇女老人,还有孩子们也纷纷嚷嚷:
“给烟土就搬,阿拉才(都)搬,马上搬场!”
夏吉祥有些惊愕,马上又释然了,原来纸币已丧失了购买力,街面上烟土反倒成了硬通货,一两热河烟土,可以买四五袋杂合面。
二两烟土能换十袋杂粮,能够房客全家两个月的口粮,
然后他们可以再把部分粮食兑给邻居,挤出一处栖身之所,这一下吃住问题都得到缓解。
关键是烟土可以换到粮食,穷人们又可以苟活些时日了。
所以夏吉祥的表态,引起了疯狂响应,不多一会,夏吉祥草拟了一份动迁协议,自愿签字,当场发放烟土。
房客们纷纷签字画押,表示当晚搬走,反正都没什么家当,无非将锅碗瓢盆与铺盖一卷,搬到邻居家而已。
就这样付出少许烟土,就解决了办事处住址,夏吉祥心情大好,决定好好犒劳大毛他们。
于是他也不留人监督房客们搬家,直接招呼众手下上车,开车驶上极司菲尔路,直驱愚园路以东,准备找一家外国餐厅大吃一顿。
好巧不巧,夏吉祥上路没多久,就瞥见路边掠过一位穿深色旗袍的妇女,看她身材臃肿、步履疲惫,那身影竟莫名眼熟!
“她是谁···难道是卢文英?”
夏吉祥觉得似曾相识,快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马上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道边。
夏吉祥打开车门向后张望,见那中年妇女踉踉跄跄,背景愈加熟悉,便试探的喊了一声:
“七姐!七姐!文英姐,是你么?!”
中年妇女猛然顿住,接着火速转身,望向卡车驾驶室,一双深黛色的眼眸瞪得好大好圆!
“夏阿弟···夏阿哥啊···真个是你啊,呜呜呜···
等到看清夏吉祥后,她反而一跤跌坐在地上,拍着腿啼哭起来:
天老爷睁眼嘞!我总归碰着个老熟人了,侬阿姐好歹有点盼头活下去了。”
夏吉祥连忙跳下车,几步奔到卢文英跟前,将她搀扶起来连声问:
“文英姐,你不是去金陵投亲么,怎么回来了?你这是要去哪,谁把你惹得这么伤心?”
“唉哎哎,金陵勿好混呀,我人老珠黄,又呒没铜钿,到啥地方也勿受人待见呀,只好转(回)上海,靠老关系混口茶饭吃吃啦。”
卢文英连哭带诉,继而咬牙切齿道:“阿弟啊,阿姐实在找不见你人,就想牢搭吴四宝还有点老交情,可以照顾一下呀,
如今他发迹得势,赚的铜钿堆成山,用也用勿完。我心里向忖,只要能见他一面,他总归顺手帮衬我一记,勿会看我落难讨饭呀,
哪能晓得我刚跑到办事处求见,吴四宝竟然面都勿见,讲勿认得我这个老乞婆,让我赶紧走。
呜呜呜···他还差遣看门的吓我,讲要是我再敢上门烦扰,就把我捉进七十六号,天天灌辣椒汤吃,皮条子吃得饱饱叫!”
“这不仁不义的吴四宝,活脱就是个没见识的暴发户。”
夏吉祥听了愤慨的评论了一句,情绪波动不大,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渐渐在他心里形成一条完整的思路,于是搀扶着卢文英邀请道:
“走吧,文英姐,跟我上车吧,咱们先去吃饭,然后咱姐俩再慢慢叙谈,我有好大一笔买卖,要文英姐你来参赞策划唻!”
“好呀好呀,我饿得来要死脱了!”
卢文英哭花了浓妆,满脸泪水鼻涕,眉眼像个乌眼鸡似的,忙不迭的点头:
“阿弟呀,侬叫我做啥都好,我啥事体都肯做,阿姐这下半生,就只望阿弟侬来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