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聂策就受诏入宫去了,且不知道多早晚回来,桑陵早起没多久就被昭玉夫人叫过去。
新岁上来,府里上下人事点卯,还要外头新盘的几家邸舍铺面收租,掌家妇都要仔细盘点——昭玉夫人虽没把所有担子都丢桑陵身上,却也要时时将她领在身边的,好瞧清里头的门道,今后办起事来更清楚。
桑陵还有些不知所以的,她以为聂太公说过那话之后,昭玉夫人除非特殊情况,也不会让她再管家里了。
但这话毕竟没当着婆婆的面问出口,只是让成媪去和房媪旁敲侧击的,得了话夜里再告诉她。
谁曾想这日一忙就忙到了戌时,听说聂策都已经从宫里回来了,她还在云月榭里看账本呢,昭玉夫人起身活动筋骨,看了她一会,倒自己说起来了,“少不得你帮我的。”
人家既主动提起,桑陵自忖这个话要怎么问的好,又听婆婆念叨,“那小子看不上她,是吗?”
话里都没指名道姓说是谁,桑陵却不消一瞬读懂,眼观鼻鼻观心地回话,“我也劝过了,娘。”她表现得要多温驯有多温驯,姿态算是摆得很低了——就是怕因为这个事,搞得昭玉夫人都不站她了的。
现在有了孩子,毕竟就有了顾虑,她可不愿意这家里还多一个看不惯她的长辈。
“你也别为难。”昭玉夫人就叹了口气,手搭在摊账册的案几上,无意识地敲了敲,“我的儿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你嫁进来之前他便是如此了,为这事我和娘娘没少操心,允了梁氏进来,也是看在你刚生育劳累,又是太公做的主,你别怕我疑心你,再要闹得你们不和睦了。”
大夫人的话说完,屋子里顿时安静,桑陵盯着睫毛看墙角的九盏连枝灯,灯火葳蕤,晃动地眼前都有些模糊了,她也不禁彷徨,前有聂策,后有昭玉夫人,母子俩的言行竟都在她的设想之外,她从没意识过——还是自己把人想左了。
就垂眸凝视住了手中的账册,轻声道,“是,但怕是要委屈了梁氏,入门这么久了都——”
“他同我来说过了。”昭玉夫人又道,桑陵都还没听懂她口里的这个“他”是指的谁,就见昭玉夫人转过身去了,从婢子手上接过剪子,一边修建着窗前盆景的枝叶,一边说,“他说想为梁女另寻个好人家,京里的权商,或是军中男儿,不若他亲自去看,不若就我去看,不怕找不到合意的。可不论儿郎再好,我们也总得给梁家有个交代的,家里头也得和太公禀明,这些事说麻烦也麻烦,但只要有心去办,不怕办不成,只是——”她扭头回望,“你难免要受些委屈了。”
这里头的是非,桑陵也是早想过了的,除非分摊丈夫的宠爱,不然无论如何,她这个正妻都会惹人非议,更何况还是将妾室再许配出去——只是外头风言风语的,她向来不在乎,最难得的事婆婆都能和自己一条心。
账房里头并非完全封闭,廊下忽而一阵风吹了进来,却是赶走了桑陵心底隐隐的焦虑,她轻言细语地说,“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好,这些事还要劳烦长辈出面。”
说完又见昭玉夫人摆了摆手,“没得这些生分话的,我只指望这两年安稳些了,老爷子心里的气消了,家里头的这些个担子有你能接手,那才是真正让我享福。”
起先可不就是有这个疑问?桑陵张了张嘴,“娘”字才蹦出来,婆婆含笑道,“你有时候是执拗了些,但胜在有一片赤忱真心,这两年来,我看你办事有章法,也有手段,二房的事……虽说我起先不认可,但那时候我也存了些心思,想看看你究竟能怎么办好。”
话说一半顿住,昭玉夫人转身过去,抓着剪子继续忙活,桑陵的眼神就也慢慢挪到了那盆盆景松树上。
昭玉夫人背对着她续道,“而今这么看下来,我倒放心把家里的事交到你身上了,我信你能办好,或许不日,能比我更好。”
那上头的枯叶其实都修建得差不多了,昭玉夫人却也总不满意似的,左右看看,一番话说完,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大口气,她早想如此了——二十几年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什么时候能真正卸下肩上的担子,虽然桑女这次私下交州,是为莽撞,如何都要责罚一顿的,但抛开对错不谈,她反而更确定了桑女对玄文的真心,也看明白了她的能力。
况且往前种种,也证明了她实在有手段。
那么这样一个又聪明,对儿子又是真心的儿媳妇,她又为何不交权呢?
自大哥不在后,她一个人在这个侯府里坚持得太久了,这些年不仅是要顾虑上头长辈的看法,旁边还有个处心积虑的妯娌要留神,下头更有个阴险狡诈的小辈要防着,除此之外,两府家事一件不落……
她实在太累了,累了这么些年,也该要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