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这日,受帝后两边相邀,昭玉夫人和午苑夫妇俩一道入宫赴会。晌午的这道宫宴摆在了瑶光殿,来的基本都是些皇亲国戚,再不济也都是封了侯的世家。
人一多,难免就要撞见东平王和桑枚,桑陵随聂策入殿就瞧见了那头的妹妹,较之去年年边相见,她打扮沉稳许多,面庞虽依旧稚气,却也梳起了低髻,一副妇人家的打扮了。待得夫妇俩一道落座,聂策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语气不大好,“头一日从宫里出来就遇着了这个东平王和三皇子,两个人同我说了会子话,说去年年边在娘娘宫门前和你打过招呼了,他这人说话轻浮,当着我的面都一个劲夸你俊得很,还得是三皇子瞧出来,才转了话,我不大喜欢同他来往,尸位裹餐之辈。”
“我头一回瞧他就轻浮。”桑陵表示认同,聂策就偏过头,压低了声音,“我原不爱念叨这些,见着他才忽而想起——”聂家郎狐疑起来,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你继母落外增台河死了?”
桑陵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又听聂策道,“你姑母那段时日也正好病了?”
这厮从不爱打探这些的,而今这么一问,桑陵都觉得有些突兀了——再者,他又是如何知晓的呢?自交州回来以后,他也没去找过高恒,就索性问,“你如何知道的?”
“娘和我说的。”
那就难怪了,桑家女眉毛微微一挑,神色如常地交代,“是,我姑母被我继母下了毒,我——”她吐了口气道,“我做了个局害死的她。”
事实上,聂策要把这两件事放一起问,那就是生了疑,他既要打探,她就没什么好隐瞒。
可能是因为她表现得太过风轻云淡,导致聂策怔了许久,久到常侍郎奉了皇帝的话来请他过去,他才将将是回过神来,拉着桑陵的手放自己手里摩搓了一会,语气里竟是带着丝丝心疼,“我知道你受的苦不少,今后有我。”
他的这句话没说得太清楚,可直到人随常侍郎走后,桑陵都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恍惚,只得望着身前的耳杯出神——就这么一直出神到宫宴结束,聂策没有再回来——他坐皇帝边上去了。
又所幸这场宫宴庄重,有天家的几位贵人在场,底下人不可随意走动,所以她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场面交际,只偶尔要和婆婆招呼两句,后来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略说了几句话,赶在申时前离宫。
毕竟年三十各家各户自家的晚宴才最重要。
侯府里头早几日便在准备了,酉时开宴前,奴仆先将廊前挂着的数十盏羊角灯点亮,院子里也都插上了朱红幡旗,只待大门前爆竹声传来,年宴才开场。
今日人来得齐整——尤其三房,正厅由一道流云行障隔开,几个庶姊妹就跽坐隔壁,开宴前,众小辈需按序尺去给聂太公磕头,进献椒柏酒。
今日聂太公难得没给桑陵脸色瞧,夫妇俩是同辈中头一个上去磕头的,老爷子全程一张笑脸,不过话都是嘱咐给聂策的,桑陵全程垂首微笑,也不刻意讨好。
饭毕已值戌时,老人家年纪大坐不住,就回是非堂歇息去了,余下几个小辈领着各自的婢女家僮,簇拥着到前堂跪拜门神了。
听说祈福过程中还能在木牍上写上祝福话,再丢到一个大火盆里,便是和天神祈求来年的顺遂平安。
这些事往年都是年轻小辈们去闹腾的,因为聂策之前没去,桑陵也就没跟着去凑过热闹,往往年宴散了,就回午苑休息去了。她才嘱咐了身边卫楚——给后院几个女孩子和那些个奴仆每人包个大红包——扭头就被聂策拉上了。
“我们也去丢木牍。”聂家郎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起身,与几家长辈颔首示意过,就出了静思居,一路快步跨过外头的大门。
前坪空地上此时围满了人,见夫妇俩过来,就都统一地挪开了位置。
照壁前立着一座三足青铜鼎,里头火烧得正旺,将空中飘散的雪粒都染成了赤色的。
“玄文。”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是三房大姨娘的儿子:聂寅。今年也有二十五六了,同聂策算有话说,不论嫡庶,且还是个哥哥,聂策就松开她的手,上前招呼了两声,“兄长。”
他待这个聂寅好像一直很客气,二人身旁旋即有仆从奉上两份狭长的祈福木牍来。
桑陵犹自在众姊妹里寻找了一番,却好半晌没找着那个唤作“聂樾”的庶妹。
思索着,就问了嘴跟来的成媪。
“去年开春就嫁出去了。”成老妈妈回说,“听说许了太仆厩令家二房的公子,还是大夫人做的主,算是门好亲事了,也都做官夫人了呢。”
桑陵无声点了点头,又不觉想起了高恒,那时候表哥来侯府给老爷子看病,事后还引得聂樾追到午苑来问——一晃眼竟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尚来不及想下去,就又被聂策拉住了手。
这厮早把木牍上的话写好了,径直递给了她一块,说,“看着时辰,子时前得丢进去才能作数。”
“我都还没写呢。”桑陵嘀咕着要去看上头的话,又叫聂策伸手给挡住了,他眯着眼笑嘻嘻的,“我都替你写好了,一起丢进去便是。”
说话间,时辰已到,火盆边众人都围了上去,祈福木牍各自抓在手上,家僮一旁大喊着:“阖家诸事,皆得顺遂,四时康泰,灾厄不侵,岁岁安和,永享天禄。”说完就冲那青铜大鼎里丢了火把下去,火星轰然迸溅,焰心骤然窜起丈许高的赤芒,将众人的脸庞映得通红,桑陵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使劲挣脱开了那厮的手,就着这道亮光快速过目——
奈何身边人的动作也迅速,又拉上了她,伴随着耳畔此起彼伏的祝福声,一道将两块木牍丢进了火堆。
一时间鼎内火舌腾起,空中灰烬卷成了金色的漩涡,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与远处零星响起的爆竹声交织在了一块。
“你手劲儿真大,杨焕都拉不过我的。”聂策悄然侧目看她,无奈又好笑。
桑陵就不觉垂下眼帘,望住他二人紧紧相握的手,轻声念道,“岁序轮回,策、陵必于此投牍祈祥,永以为常。”
那厮怔了怔,没料想她还是看清楚了,唇边含着的笑意就更深了几许,握着她的手扬起来,懒洋洋地长吁了口气,“不过瞧他们都这么写罢了。”
“是吗?”桑陵都懒得戳穿他,话落只听梆子声自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宫门前那一线火树银花,整个长安城天边都被染成了赤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