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建嗣十四年年底回京,郡国兵将领之中,留下了武子适和那几个南海老将,其余人等,在新郡守上任之后皆随车骑将军回长安。
临走前一日,各支部曲前来相送,却也撞见了高要峡都尉公孙嶂。代成君还在桑陵耳畔揶揄,“我瞧他们这支队伍是最好玩的,来来回回地跑,打仗的时候也没有参与。”
桑陵蹙眉无奈道,“这是战术,人家虽没有带兵攻入番禺,来来回回的跑却也是计划中的一环,不可少的。”
这些事也都不是外人好轻易定论的,代成君眉毛一动,没接她的话,过了一会,又指了指前头,才见是几个军营的都尉上前拜见车骑将军——武子适就在她们边上,一同张望着,悠悠然来了句,“其实也不必要见他们,将军特地安排的。”
两个小女儿一愣,都是人精,还能听不懂里头的意思?桑陵敛目无语,代成君早就笑起来了,“我说呢,巴巴的把人都叫过来——”顿了顿又道,“聂策还算不张扬的了,换做是我,我还要把阿陵放身边,问他一句,‘你瞧我夫人,可眼熟不眼熟?’”
桑陵敲了她一下,“得了吧你。”
不管聂策刻意与否,她现在只感谢那厮没和代成君说的那样——把她叫过去的。
不然多尴尬不说,总还透着一股子怪异。公孙嶂那人毕竟不坏,举止算有度,也真真切切帮过他们,所以也不至于把人逼到那般难堪的地步。
至于他二人之间别的恩怨,就由着聂策自己去处理了得了。
……
返京队伍浩浩荡荡,主将领等一杆子人同京师兵仍旧走水路,一批郡国兵留守交州附近,这一趟返程只比桑陵她们来时的速度更快,有了军队的通行令,这一路他们不仅是最优先级别的过关,很多时候关口使者提前几天就会收着信,还需得让前头的通行者让道。
因而赶在年前,军队就到达了长安。
入关头一日京畿一带便飘起了雪花,等入了城中,主干道上已有执金吾在清理积雪,军队女眷的马车在半道停留,代成君领着自家家奴回代家去了,临了她硬拉上陈锋陪同,意思让个武将回家说清楚缘由,也好少些责罚,其实桑陵都不知道陈锋过去了——能怎么帮她减轻责罚。不过她既这么说,又见陈锋好似也拗不过,桑陵也没有多话。
她自己独一辆马车回穆武侯府,聂策临走前没顾得上和她说话,那头宫中来的使者乃是亲自过来接的,他便径直入宫去了。
桑陵回府后自然要先去一趟是非堂请罪,他们回来的动静不小,府内长辈早就收着消息了,聂太公和昭玉夫人也都在里头,她进去刚跪下,三房叔婶也来了。
老爷子倒是没说什么,先是昭玉夫人开口缓颊,“媳妇此举是莽撞了些,却也情有可原,只此后万不可如此浮躁行事。”
她刚应了声,“知道了,是媳妇——”话犹未了,只听蔡氏道,“玄文是武将,外出打仗那是常有的事,未必他次次去,你都要跟着啊,也不成个样子啊。”
蔡氏这话才出,就被昭玉夫人和三郎主的眼神喝住了,便悻悻然闭了嘴。桑陵敛目不禁感慨,才回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又开始明枪暗箭的了。
“带回来的孩子如何处置?”聂太公倒与众人不同,兴许是下头人早和他说过了的。——一共回来了三辆马车,其中六个女孩子,都是从交州带回来的。
这件事昭玉夫人也都知晓,早在他们回来之前,聂策传回的家书里就有提过了——儿子打过照面的事,这个当母亲的自然不会二话。更何况,这个儿子又是立了军功回来的。
“交由娘来打算,吃住的钱从孙儿媳妇帐上支出。”她也不是不懂聂太公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万事撇清了来谈,也不张扬出自己管事的心,省得到时候受闲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六个小女儿而已,咱们家还不至于养不起。”昭玉夫人春风拂面,对着老爷子笑道,“这事玄文早也和我提过了,都是些可怜孩子,不若养在家里做使唤,也算是发了善心了。”
大夫人向来是会周全的,场面话使得也都游刃有余了,一点缝隙都不给老人家插嘴的,一旁的蔡氏总有心嘀咕两句,也都被聂叔狄眼神止住了。三房不似二房,还有些个深仇大怨要和大房对着来的,本来他们家就都还要靠着大房,更何况现在聂策是大功臣,正得圣眷,又何必惹得大房的心里不痛快呢?
屋子里的气氛也就凝滞了小片刻,聂叔狄虽不经常在家中发言,但见两厢无话,便也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来,“咱们家玄文是有些本事的,虽然外头传了那些不好听的话,但是市井之人怎么会清楚里头的门道?前儿儿子有幸遇着太子巡视河道,殿下还同我问了两句家里呢,提起玄文,又说也见过侄儿媳妇了。”
“外头的话不必理会。”聂太公总算是有当口出声,不至于太尴尬,“要听风就是雨的,这日子也就不必过了。”
“儿子知道了。”
“太子何时见过你?”昭玉夫人却是问桑陵,她温驯笑着作答,“早前荀家办的赛马会,侯爷领着我给殿下打了招呼。”
那边一点头,昭玉夫人又面向聂太公,“爹,年后暖和一些,宫里要办一场蹴鞠赛,娘娘还邀了咱们家,就问问您去不去,去就留个阙台上的座,视野也好。”
虽说是皇后娘娘的邀请,但聂达也还清楚,问问他不过是出于客套,其实去不去,都无所谓,去就礼貌招呼着,不去人家也不怪罪,毕竟他年纪摆在这儿呢。便清了清嗓子,“劳娘娘惦记,却也得看时候,我是有心要去凑热闹,也怕天候不佳。”
昭玉夫人心里也清楚,到时候开春雪化了,正是钓鱼的好时候,老爷子还不得跑别院去的?多问这么一句,也不过活络活络气氛,不至于让他想方设法地把矛头对准桑氏罢了,便微微一笑,又接了话口。
是非堂的堂屋里来来回回几句家常对话,到巳时众人退下,婆媳俩是一道回去的。
无非问问这半年的见闻,婆婆问,桑陵就答。
“虽是辛苦,却也值当,不过如娘所说,谋定而后动,这次确实是媳妇冲动了,玄文也说了我的。”
“你知道就成,也不必总是认错。我瞧你这一路也吃了不少苦罢。”昭玉夫人也都是瞧着桑陵现在这副模样,心里的气才消了大半的,虽说疲倦不掩风姿,却也到底不似从前,在家里的时候那就是一朵出水芙蓉,便是生育过后的脸蛋也都掐得出水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见着,没有不多看两眼的,而今两颊也生了些淡斑,原本一头乌黑丰润的长发,竟都有了分叉之处。
“你是对他有如此深的感情,这般说来其实是好事。”
昭玉夫人某些方面的豁达程度,当真是令桑陵都钦佩不已,她敛目颔首,又听婆婆念起孙女,“只一个还是要说说你,当娘的未免太心冷,孩子这么小就丢下她,当真不知道你是没心,还是太放心我这个祖母,不论如何,亲娘在跟前还是好些,孩子小不懂事,但亲娘总还认得,我和玄文说她听话,但其实你走的前半月,也都是整宿整宿的哭闹,就当真和你心连着心思的,几个乳娘都哄不住。”
前头说的那些闲话,桑陵尚且装模作样地回应,一听说这个,内心深处随即波涛汹涌,“是我不好。”
但除此之外,也说不出旁的什么话了。
只心里抽空一想,又觉得也应该念叨念叨聂策的,亲娘是亲娘,亲爹未必就不是亲爹了?他至今连女儿的一面都没见过。她觉得,要受训,就两个人一起受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