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兰丞相府正门洞开,两盏巨型\"春\"字绛纱灯高悬,灯穗被北风卷得猎猎,像两团不肯熄灭的火。
回廊下,一排琉璃风灯,灯面绘有《岁寒图》,竹影被火光映在壁,碎影乱摇,恍若活物。
风栖竹披一件绯狐斗篷,袖口以金线勾云,正指挥仆妇挂彩灯,声音被风吹得四散: \"再高一些,对...左边灯穗要齐眉,才显喜气!\"
庭中积雪未扫尽,小阿尧穿大红锦袍,外罩白狐褂,圆滚滚似雪中一团火。
他正拽着梅润笙的衣袖,仰脸撒娇: \"阿爹,陪我放'雪灯'嘛!娘亲说,点了灯,年兽就不敢来!\"
为了和兰一臣区分开,阿尧便叫兰一臣爹爹,叫梅润笙阿爹。
梅润笙青袍外只加一件半旧灰貂,越发显得人清瘦。
他被孩子拖得一个踉跄,却下意识伸手护住阿尧的后颈,声音低而柔: \"好,爹爹陪你。但雪灯得自己做,可不许哭鼻子。\"
说罢,他弯腰,以掌心拢雪,五指冻得发红,却毫不在意,只轻轻捏成一盏小小雪壳,再以指尖挖底,动作认真得像雕琢玉器。
小风站在廊下,披宝蓝羽纱褂,怀里抱着父亲新做的木鸢,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他眼巴巴看哥哥与\"新爹爹\"玩得火热,脚尖碾着雪,小声嘟囔: \"之前还说陪我射鸢...现在又被人抢走。\"
风寒竹恰好来府里探亲,他玄狐大氅猎猎,见小风闷闷不乐,挑眉: \"小子,撅嘴作甚?随老子骑马去!\"
他一把拎起小风,夹在臂弯,孩子惊呼未出口,已被风寒竹放上肩头。
风栖竹闻声赶来,绯色斗篷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火旗: \"风寒刚愈,又带他疯?\"
她伸手欲拦,风寒竹却已翻身上马,长臂一捞,把小孩安放在前鞍,笑得肆意: \"男儿当迎风!有老子在,摔不了!\"
风栖竹无奈,只得命人牵来自己的青骢,翻身上马,紧追其后,雪尘飞溅,像给白地添了三道墨痕。
郊外雪原辽阔,夕阳残照,天地一片金红。
风寒竹放马缓行,让小风握缰,自己则环住儿子,低声讲解控马要领: \"目视前方,肩放松,手稳...对!\"
孩子紧张得小脸通红,却在父亲臂弯里渐渐放松,木鸢挂在鞍侧,随风晃动,像蓝色小旗。
风栖竹策马并行,斗篷被风掀起,露出绯色裙角,她侧首,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唇角含笑,却不忘叮嘱: \"慢些!再快,我可不饶你!\"
风寒竹回首,冲她挑眉一笑,玄狐毛被夕照染金,意气风发。
回程时,雪原上已亮起零星灯火,远远望去,像一条蜿蜒的星河。
小风兴奋得小脸通红,趴在风寒竹肩头,叽叽喳喳讲述\"控马心得\",早把哥哥与新爹爹的\"雪灯\"抛到脑后。
风栖竹并辔而行,目光柔和,却时不时回望—— 那里,丞相府的方向,红灯高挂,像一团温暖的火,等她归家。
府前,雪灯已挂起—— 梅润笙以雪壳为盏,内置小烛,烛火映雪,透出玲珑红光,像一盏盏小小月亮。
阿尧拍手欢笑,绕着雪灯转圈,大红袍角被风扬起,像一团火在雪上滚。
见母亲归来,他飞奔过去,一把抱住母亲大腿,仰头炫耀: \"娘!舅舅做的雪灯,可好看?\"
风栖竹弯腰,替他拂去发间雪花,目光却越过孩子,落在不远处那道清瘦身影—— 梅润笙立于灯影下,青袍被风吹得紧贴瘦骨,却眉眼温柔,像雪原上最后一株不肯倒的青竹。
她微微一笑,眼底泛起暖意—— 节前雪夜,灯火可亲,家人皆安,便是人间最暖时。
梅润笙心里却微酸,想起了还没有听见孩子叫她一声母亲的幺幺,他的亡妻确实好久没见了,等晚上去她墓前聊聊天。
雪霁初晴,丞相府檐角滴水,\"嗒嗒\"轻响。
梅润笙披一件旧青狐裘,毛锋已秃,颜色褪成淡灰——那是商洛郡主昔年亲手所缝。
他未惊动任何人,只携一盏小灯笼,灯罩绘寒江独钓,烛火摇曳,像将熄未熄的往事。
角门轻启,守门老仆犹在打盹,梅润笙侧身而过,狐裘下摆扫过门槛,惊起一缕细尘,却未惊梦。
城外五里,旧山北麓,郡主墓在。
雪覆官道,履痕早被夜风抹平,他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狐裘下摆浸湿,却不觉冷。
途中,经过一株老梅,枝干如铁,花蕾未绽。
他伸手,指尖轻触花苞,低声道: \"幺幺,我来了。\"
——昔年,你最爱此树,说\"梅花开时,春信至\"。
如今,花未开,你已归雪;我携旧灯,来赴一场无人知晓的春约。
墓地荒寂,雪压枯草,旧碑半埋。
碑上\"商洛郡主\"四字,被雪遮得只剩轮廓。
梅润笙以袖拂雪,动作极轻,像怕惊扰沉睡的人。
雪落指尖,瞬时融化,冰凉得像将亡之人的手。
他把灯笼置于碑前,烛火被风压得低垂,却倔强地亮着,像不肯熄的回忆。
随后,他缓缓坐下,背倚冷碑,青狐裘与雪色融为一体,只余鬓边几缕华发,在风中轻颤。
\"幺幺,我回来了...带着一身雪,和一条再也回不来的命。\" 他仰头,看天边残月,声音哑得像沙磨, \"五妹走了,死在宁古塔,我没护住她...就像当年,没护住你。\"
——若我当年不附逆,不贪图郡主青睐,你是否还在花下煮酒?
悔字如刀,一刀刀割在肺腑,却割不断命运的铁索。
\"阿尧长大了,会喊阿爹了,会射小弓...他笑起来,很像你,眉尾一弯,就把人魂勾走。\"
他抬手,以指背轻触墓碑,像触一张冰冷的脸, \"我教他识字,却教不会他喊'娘'...幺幺,你别怪我。\"
雪又悄悄落下,一片片覆在他肩头,像给他披上一件冰冷的孝衣。
他不动,任雪堆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胸口那团悔恨的火。
\"我如今是春陵侯了,空冠无土,世人笑我'狗屎运'...
他们不知,我踩着的是你的骨,是五妹的骨,是梅氏满门的骨。\"
——这侯位,是你用命换来的;我活一日,便替你守一日阿尧。
可守得住阿尧,守得住这虚名,却再守不住你眉间那点朱砂。
烛火将尽,雪已埋至脚踝。
又过了很长时间,长久到梅润笙都以为时间会就此停止在此刻,直到他的腿麻木冰凉。
梅润笙缓缓起身,以指尖拂去碑上积雪,动作温柔得像给爱人理鬓: \"幺幺,我走了。
等阿尧再大些,我带他来...让他看看你,看看他的娘亲,曾经多么风华。\"
他俯身,唇轻触冰冷碑面,一触即离,像吻一片雪: \"你且等等我...等我把他养大,等我把梅氏骨血还完,我就来陪你。\"
雪落唇角,瞬间融化,像替他流下,一滴迟到的泪。
回程雪更深,旧灯笼已熄,只余竹骨在风里摇晃。
梅润笙把灯笼提高,让残烛最后一点光,照在回程脚印上—— 脚印深深,很快又被雪填平,像某些心事,永远无人知晓。
远处,丞相府红灯高挂,像一团温暖的火,等他归巢。
而他,背着满肩雪,满襟悔,满心疼,
一步一步,
走向那再也回不去的,
人间烟火。
如果这一切还能够回头,梅润笙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娶商洛郡主,即使只有短暂几年的相处时光,也是他弥足珍贵的回忆,只是他会撇开家族,不会再连累他们,跟自己走上那条不归路。
回到丞相府,梅润笙刚踏入府门,便见阿尧穿着大红锦袍,欢快地跑了过来。
“阿爹,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好久啦!”孩子奶声奶气地说道,一把抱住他的腿。
梅润笙蹲下,摸摸他的头,强挤出一丝笑容,“阿爹去看一位故人了。”
这时,风栖竹也走了过来,关切地看着他,“你脸色不太好,可是路上着了凉?”
梅润笙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累了。”
风栖竹道,“半夜阿尧哭闹不止,想去找你,没想到发现你不在,他就一直睡不着,你领他回去睡吧!”然后催促着便让他们早些去歇息。
夜里,梅润笙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身边的阿尧已经呼呼大睡,依赖的模样让他爱怜。
幺幺的音容笑貌不断在他脑海浮现,而此刻府中的温暖景象又让他心生慰藉。
他知道,自己虽背负着过去的悔恨,但如今也有了新的责任与牵挂。
他暗暗发誓,定要守护好阿尧,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哪怕未来还有诸多风雨,他也会勇敢面对。
腊月三十,相府厨房。
铜锅\"咕嘟\"冒热气,白雾绕梁,窗外雪色被灯火映得发红。
长案上铺薄面,风栖竹挽袖,腕上金镯随揉面动作\"轻呤\"作响。
兰一臣青袍袖口以白绳束起,擀面杖在他掌下旋转,面团成雪浪,厚薄均匀,竟有三分像批阅奏折的从容。
木兮看了都尤为赞叹,他们家大人上得朝堂,下得厨房,简直就是好夫婿的人选。
阿尧踮脚挤进门,大红棉袄被门框蹭得\"沙沙\"作响。
\"娘,我也要包——\"
话音未落,风栖竹指尖轻点,一撮面粉抹在他鼻尖,雪白一点,衬得双眸乌溜圆。
众人哄笑——
\"嗷!娘,你欺负人!\"阿尧跺脚,面粉从袖口喷出,像小雪炸开。
梅润笙正捏褶边,被他一撞,手背沾面,顺手抹在阿尧眉心:\"来,阿爹给你画个月牙!\"
孩子顿时成了\"白面小判官\",厨房笑成一片。
就在这时,门房传来消息,说有贵客来访。
风栖竹不用猜,就知道是她哥哥来了。
果不其然,风寒竹携风竹影踏雪而来,玄狐斗篷猎猎。
他见案上热闹,挑眉笑:\"来迟了,可有我的份?\"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小包琥珀冰糖,\"叮\"地放在案上,
\"包几个糖饺,谁吃到,今年甜到头!\"
小风拍手叫好,笑声清脆,像檐角铁马轻晃。
长案当桌,热气蒸腾。
饺子下锅,白浪翻滚,像一群白鹅戏水。
阿尧迫不及待伸筷,被热气烫得\"嘶\"地缩手,又舍不得放下,鼓着腮吹气。
兰一臣递给他一只小碟,碟底已点醋,声音带笑:\"慢些,没人抢。\"
风寒竹却故意伸筷,\"唰\"地夹走阿尧瞄准的糖饺,孩子瞪大眼,他已一口吞下,眉飞色舞:\"甜!今年归我甜!\"
惹得众人再度大笑。
窗外雪落,屋内灯明。
一盘盘饺子端上,皮薄馅足,糖饺混于其中,像藏着的小惊喜。
阿尧咬到糖馅,眼睛一亮,举筷高呼:\"我吃到甜啦!今年我最乖!\"
梅润笙看着他,眸底冰雪悄然化开,唇角弯起极浅的弧度,像初春第一缕风。
风栖竹为众人斟酒,杯盏相碰,\"叮\"声清脆,像给新年敲响的第一记钟声。意酒过三巡,炭火将尽。
阿尧倚在梅润笙膝头,小脸通红,鼻尖尚留面粉,像雪里一点朱砂。
突然,门房又匆匆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传旨。
众人皆是一惊,不知这大过年的,宫里所为何事。
风栖竹等人赶忙整衣迎接。
一位太监尖着嗓子宣读圣旨,原来是皇上听闻相府阖家团圆,甚是欢喜,特赐下宫中珍馐美酒,以彰天恩。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太监走后,众人将赏赐一一摆上桌,原本热闹的氛围更添几分喜庆。
风栖竹举杯道:“皇上隆恩,咱们一同谢恩,也祝新的一年,家国皆安。”
众人纷纷响应,举杯共饮。
阿尧虽然年幼,也有模有样地端起小酒杯抿了一口,辣得直伸舌头,逗得大家又是一阵欢笑。
风寒竹举杯,朝众人朗笑:\"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愿我们——\"
\"——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众人齐应,笑声穿过窗棂,与雪色同飞。
灯火映在窗上,人影成双,饺香不散,
一岁,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