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泊在荷花深处,白老伯放下船桨,坐在船头。
“那天,我回去了,一直等到夜深,那何家小子也没来送钱。”
女校的学生都围过来,手里拿着一支支莲蓬,边剥莲子边侧耳听着,“那后来呢?”
白老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来,也就是事发第二天,何家开始出动找那小子,我以为他跑掉赖账了,他哥以为去下游镇上找他了,他娘以为他掉河里淹死了……”
然而都没有。
他从遥遥河中央掉下去的,虽然水性好,但毕竟没有一跃遥遥河的气力,便在一处岸口上了山,他想着从山路走,天黑大约也能到家,却不料,进了土匪的山头地界,被土匪抓了去,山上送下来一封信,拿赎金救人。
有人追问,“土匪要了多少钱?”
白老伯摇头,具体的金额他也无从知晓,不过按何家的家底,多少他都拿不出。
土匪说,何家那小子底子不错,没钱他们就把人留在山上,顺便给他一碗饭吃。
这是想让他当土匪呢。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何开浩他爹听完后,默默抽了一袋旱烟,来找我了。”
他把白老伯骂的狗血淋头,城东的人家,哪一户不在看热闹呢?白老伯撑了一辈子的蒿、划了一辈子的船、渡了多少来往的行人?可偏把一个小娃娃逼得跳了河!
他有什么脸去辩解,他狂扇自己的脸,他跪下来求何家的人原谅,可是何家人放狠话诅咒他断子绝孙、渡河而亡。
何家小姑娘每每见了他都是要吐唾沫的。
何开浩他爹自己磨了一把镰刀就上山了,说是要带他儿子下山,豁了性命也要带他儿子下山。
最终,两条命就都留在了土匪窝里。
遥遥河面荡着银鱼儿似的白光,丝丝粼粼,今日晴朗,万里无云,两岸青山映照河底,丛林深处传来清脆的鸟鸣,滴溜溜,好似水珠在竹内打转,清风拂面吹来,风里的荷香叶香花香醉人,满船笑声,船里横着许多摘好的荷花,远远又来了一条船。
有人提议,“以后我们把这遥遥河算女校学生的一个度假圣地吧!”
“好呀好呀!”
江今月敷衍着点头。
本想着今天顺道见一见陈陈的,听完这凄惨的故事,竟想不出该怎么安慰她,不如不见。
迎面而来的船是姓陆那男子的,陈陈端坐船头,她想,怪不得她坐白老伯的船,淹死了,陈陈都不哭自己呢,原因竟是这样。
想了想,江今月躲到人群后面去了。
杨柳儿却走上前,“同学们,潮平春有百花夏有满塘莲子,潮平有肝胆相照的侠义故事,也有为蝇头小利谋人性命的船家土匪,有为我奔波的校友,也有逼我再嫁的父母!”
来之前她先找到陆大哥的船,陆大哥却劝她包了老人的船,刚刚老人讲故事的时候,杨柳儿一言不发的站在人群后。
江今月顿感不对,走上前去,“杨柳儿!”
“你别做傻事!”
杨柳儿转身,看了看越来越近的船,笑,“潮平是个好地方。可潮平外还有更好的地方,我不愿困在潮平,同学们,我要到外面去!祝贺我吧!我将得到新生!我将奔赴璀璨光明的未来!”
她嘴角噙着一丝安详的微笑,“我也将同样祝贺你们!”
说着她跳了下去,向着陈陈的方向游去,身姿矫捷,灵活如鱼。
她不是仓皇逃命,不是被逼无路,她是追寻新生。
她不做夜奔的红拂女,不做雪夜上梁山的林冲,更不做跟着情郎私奔的女子,她就是要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正大光明的与所有人道完再会后飘然离开。
回去了,人们赞颂着她,也指责着白老伯,他又逼得一个女子跳河,人们如是说。
很多年后,这条船上的女子仍然把今天听到的故事和游走的少女讲给后人听,故事传着传着又添了许多奇幻色彩,比如她幻化成锦鲤在水中消失。
女校创立之初的校史里记载着每一个奋力的女子。
“走出潮平”曾一度成为最有力的一句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遥遥河上划着一只又一只小舟,她们摘荷花去卖,采莲子煲汤。
江今月和陈陈一块挨家挨户的寻访放足人家的女子,这天,两人结伴来到云家,云家缠足的小姑娘和她们年龄相仿,只是父母困着,没让她出门过。
整日绣花弹琴,未见生人,性子拘谨。
她一见陈陈,便急忙拉住陈陈的手,神情慌张,又瞥见了江今月,似乎有点害怕,踮着脚,猫在陈陈耳朵边说:
“我有话跟你说。你让她走。”
陈陈看出了她的为难,便笑着对江今月说:“我和知鹤有悄悄话说,阿月你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江今月瘪嘴,“哦。”
然后她就看见陈陈无情的将门关上了,气的她一屁股坐台阶上,随手捡起石头掷了起来,院子里有一棵硕大的石榴树,鸟雀嬉戏在其中,一石激飞数只。
那天,杨柳儿游向遥遥河深处时,别人都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但是江今月知道,她看着另一条船上的陈陈,她知道,陈陈事先一定知道。
事后,她去找陈陈。
“那天,要是我掉进去了,像杨柳儿一样,你会不会救我?”江今月开玩笑的问。
陈陈一如既往,“不救。你死了我都不哭你。”
江今月轻笑,她理解,陈陈一向嘴硬。
她却看出了陈陈对于别人的心软,明明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明明自己身处泥泞,她却愿意伸出援手。
江今月问陈陈愿不愿意跟着她一起走访,教教别人放足时候的注意事项。
她没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准备提秀文的事,可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陈陈就爽快答应了。
云家小姐和陈陈认识,陈陈以前经常到云家拿脏衣服洗,但是一直没有深交,却因着这次机缘巧合将两人再次联系到一起。
江今月看着一朵石榴花旋落,心里想着关于陈陈的一点一滴。
门开了,陈陈走出来,稍有些失魂落魄,门又关上了。
江今月跳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容满面,“怎么样?聊完了?”
陈陈不语。
拉着她逃离了云家。
步伐踉跄,说是逃离并不过分。
江今月也意识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
“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