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清在回到自己院落时,就先寻来了段知。
“我要离开几天,照顾好宁少爷,”帝清负手而立,他话语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残留的糖霜黏意,又像是放心不下似得,继而补充道:“他想要什么,便给他什么,他想去哪,便任由他去哪,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段知听着帝清这般带着极致纵容的话语,心下一凛,“最近东边局势动荡,战乱不休,您可要多带些人手?或者属下陪您去?”
在这个动荡的节骨眼上离城,属实太过凶险了。
帝清抬眸,眼底是与方才对宁修截然不同的沉冷,上位者的从容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不必,你守着他。”
“是。”段知毫不意外帝清话里话外皆以宁修为先,他便是心里有些迟疑,却还是点头应下。
再抬头,就看到了帝清的目光飘向了宁修所在院落的方向,眼底的沉冷瞬间褪去,只余下那浓得化不开的缱绻与丝丝嚷嚷的苦涩纠缠在一起。
苦涩?
段知一愣,等他再去仔细瞧时,帝清的情绪就收敛的干干净净,就好像适才的情绪不过是檐角光影的错觉
段知将心底的疑惑甩去,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帝清在段知点头应下后,迟疑了片刻,才继续嘱咐道:“若是他问起我,你便说我有……”
有事处理,这四个字不过是在帝清舌尖滚了一圈,就被他咽了回去。
脑海里突然涌出宁修语调平稳的问了四遍的‘你还瞒着我什么?’,帝清指尖落在眉尾处,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说道:“你便说,我去见了他的一位故人。”
宁修可是一个容不下半点儿隐瞒的狼崽子。
段知压下心底疑惑,还是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理解,宁少爷的故人,为何大帅会认识。
……
帝清踏入001连接好的小世界通道,不过才堪堪踏出脚步,身后的通道都未曾完全闭合,他就察觉到了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帝清掀了眼皮,看着眼前的来人,眼底并无情绪波动。
那人一身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着,神情冷淡至极,就那般闲庭信步的一步步朝着帝清走来,似是这世间万物都不曾落入他的眼底,亦包括眼前的帝清。
月光洒落在那人的眉眼处,却不曾软化那眉眼处的清冷,反倒是添加疏离,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冷。
帝清看着那人眉眼处的清冷,眸中并无任何情绪的波动,却只将主动权握在了手里,他嗓音缓而轻:“以小世界崩塌为挟,唤我来,为何事?”
“宁修呢?”来人并不理会帝清的问话,他只在提及宁修的名字时,眼底稍稍带了丝温和,却在过后又恢复到之前的疏离。
“宋时清。”帝清眼底透着凉薄意,他定定的瞧着眼前人,薄唇轻启,念出了这个差些被封尘的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只带着清寂。
宋时清抬眼,与帝清目光交汇,再次开口:“宁修呢?”
帝清看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眸中带了一丝波动,他垂眸片刻,便复而抬眸,嘴角带起些许弧度,却笑意不达眼底:“我倒是忘了,分魂独立,你不曾拥有分裂后的记忆。”
分魂虽独立,却也跟本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分魂会在苏醒后背离本体的初衷。
可偏偏,现如今的宋时清做到了。
逼的这方小世界的运转规则多次被迫修改。
连现如今的天道,也只能背地里搞些窃取的手段去一点点蚕食小世界的规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宋时清几近于脱离分魂的范畴,还能就这般光明正大的,冲击小世界的规则?
且不曾遭受反噬?
甚至于,帝清清楚的知晓,若非宋时清愿意,这方小世界的连接通道,仅凭001一个,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连接成功的。
这里面有宋时清明晃晃的纵容。
帝清压下了心底的疑虑,便慢条斯理地抬了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宋时清而去,在宋时清眉头微皱下,指尖轻轻点在宋时清的眉心处。
一点莹白微微晕开,帝清后退半步,饶有兴致的看着宋时清眉眼处的清冷一寸一寸破碎,苍白着面色。
就在宋时清情绪逐渐有了起伏时,帝清眉目几不可察的微微蹙起,他下意识抚上心脏,那里被翻涌到激烈的情绪涨满。
似是酸涩,又似是心疼,却还带着一星半点儿的庆幸。
分魂独立,可本体却能感分魂所感。
但,在宋时清几近于脱离分魂范畴时,他就再也察觉不到宋时清的喜怒哀乐了。
激烈凶猛的情绪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却又在一瞬间彻底抽离。
帝清指尖攥着心脏处的布料,只觉得难以呼吸,他面色同宋时清一般白,眼底还残留着,那因波涛汹涌的酸胀覆盖而带起的情绪。
好半晌,帝清才像是从那情绪中缓和过来,他目光幽深的看着宋时清。
宋时清心底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险些将他溺死在这漫天的情绪里,好不容易止了心脏的抽疼,他眼底泛起冷意,看着帝清,“我要见宁修。”
帝清目光微沉,似是对宋时清于宁修的念念不忘而觉得不悦,但不过一瞬,他便神色如常,语调平稳:“等你归位,便能如愿以偿。”
割裂灵魂导致他实力大减,一道分魂因为有了自己的欲念,便与本体背离,迟迟不肯归位,更让他实力再次被削弱。
如今的宁修修为被废,记忆被压,宁丞还身负反噬,时日无多,他若想对上天道,这仅存的实力,可不够。
所以他来了。
来见一见宋时清。
便是宋时清不以此为挟,他也是要来的。
宋时清并不意外帝清所来的目的,正如他亦做好了舍弃自身的打算。
他是帝清亲手分裂出的分魂,所以他明白分裂灵魂的帝清,远不是天道的对手,更明白,分魂一日不归,帝清的灵魂便一日不会完整,诸多事情只会处处受限。
宁修修为被废,只有帝清能救。
恍惚间,他似是听到宁修一声嗤笑。
‘父母兄长皆战死,孤身一人,回头望不到来时路,抬眼看不清前方路。’
自池祁记忆中剥离的话语,让宋时清心痛到无法呼吸。
雪狼狼王这个称谓,锁住了宁修的肆意,也锁住了他的意气风发。
宁修永远都在救赎着他人,可谁又曾救赎过宁修?
为雪狼一族战死的父母兄长,为万千将士退不得的池祁。
没人愿意为了宁修而活。
所有人,
都为了心底的那点狗屁仁义道德,那点责任枷锁自身。
弃宁修于不顾。
他们将宁修推往绝境,却没人问过他,愿意与否。
无人为宁修而活。
宁为他人死,不为一人活。
宁修未曾成为首选。
宋时清不敢想,被漫天绝望而包裹的宁修,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撕开永夜无光的世界,独自扛过漫无天日的时光?
宋时清一点点攥紧指尖,唇齿抿成一线青白,好半晌,他才一点点松开了攥紧的指尖,任由了眉眼血色褪去,被无力感一点点取代。
无人救他。
可宋时清想救,一如当初宁修义无反顾的将他于漫天黑暗中救出。
所以,宋时清妥协了。
宋时清世界的光,是宁修。
如今,他愿意为了这束光妥协,一如他曾面对宁修的无数次妥协一样。
他甘愿归位,补足帝清的灵魂。
让这世上,再无宋时清。
这场有所预谋的见面,从一开始,就是宋时清输得丢盔弃甲。
可偏偏,于丢盔弃甲中,又蕴藏着不甘心,宋时清还是选择了,撕下帝清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宋时清压下心底的酸涩,他眼底的情绪被新起的嘲弄搅的四散。
“倘若宁修知晓,除了第一次的相遇是意料之外的沉沦,往后的次次相遇都是处心积虑的算计,你猜,他会怎么做?”
“你的情意从一开始就不够纯粹,所以你才推波助澜,将宁修因记住那抹灵魂气息而主动的靠近,反其道而行之,化作被迫的靠近。”
宋时清笑出了声,可笑着笑着,眼尾就泛起了红,微微泛起些许戾气,却又空荡荡的补不足剩下的怅然。
他笑自己,亦笑帝清。
唯有最了解之人,才知道,刀往哪里捅,才最痛。
宋时清要帝清活在无止境的惶恐里,要帝清一直屈于宁修之下,用自己的一切去……赎罪。
气氛一点点凝结。
帝清就那么看着宋时清,轻飘飘的话语化作利剑刺入心底,让他退不得,进不得。
只涌起铺天盖地的无力与无措,交织在心底,又带出密密麻麻的疼痛,叫人满腔氧气一点点消散窒息。
带着漫天悔意,将他彻底淹没。
帝清后悔了。
悔了在情意初起之际,依旧选择推波助澜,分魂后一步落入宁修所在的小世界,也只是为了数万年来,从未变过的执念。
悔了在不知前因,不问后果,也要于一开始就压下心底泛起的,那点浅薄的情意,去利用,那沾染在宁修身上,一丁半点儿的莲心气息,寻到被隐藏了数万年的莲心。
悔不当初。
他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能掌控全局,所以将一切都落于自己的棋盘中。
爱也是,情也是,宁修亦是。
只为了能尽快的停止这场无止境的……闹剧。
天道便是天道,天道不该有一己私欲,将整个世界拉入豢养的牢笼。
现在的天道,从来都配不上万族的敬仰。
万族跪的太久了,久到帝清都快记不清这些万族从前的模样。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亦低估了对宁修的情。
一子之差,满盘皆落索。
他当初若能选择另一种方式,不这般的急切,是不是便不会这般煎熬?
他早就明白的,他与宁丞的赌局,从一开始就是结局已定。
只不过他同宋时清一样,心有不甘罢了。
不甘就此作罢。
哪怕只不过是垂死挣扎,他亦义无反顾。
输了……那便输了吧。
好半晌,帝清才忍了满腔酸痛,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里透着溢于言表的嘲弄,“你我一体,恨也好,怨也罢,宋时清这三个字,永远不会从帝清二字中剥离。”
不甘心?
想知道宁修是否会在某一瞬间,偏向于自己?
偏向于,清清白白清清明明的宋时清?
他看透了宋时清,亦如宋时清看透了他一般。
他们都知道话朝哪捅,才最能让对方丢盔弃甲。
还真不愧是……同一灵魂啊。
宋时清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是止不住的抽痛,连带着陷入寒意有些僵硬的四肢,都被带着,酸痛到想要蜷缩于一起,试图去缓解这一阵接一阵的窒息。
是了,他们是同一道灵魂。
宁修从始至终都认为宋时清、池祁,与阿舍尔都是同一人,唤作帝清。
那般狠绝的宁修,并不会在帝清与宋时清之中做出选择。
他不会偏向于宋时清,亦不会选择帝清。
他只会一把火烧尽所有过往,将宋时清与帝清连同那些温柔与算计,全部丢弃,干干净净,绝不回头。
此刻,他竟也说不清,他与帝清,到底谁的心里更慌乱些。
亦说不清,这刀到底是捅在帝清身上,还是捅在自己心上。
亦或者,二者都有。
宋时清散了满腔陡然升起的戾气,只眼尾泛红不曾变过,他声音第一次在面对帝清时,带上了久违的颤意,却又在颤意中带着几不可察的嘲弄:“帝清,这世上所有人都能说爱,却唯独你配不上这个字。”
不管有意无意,做了,那便是做了。
真情中掺杂着算计,便是如今为了一人悔于满盘棋局,那也太迟了。
迟来的深情,配不上同等的爱意翻涌。
帝清的指尖微微攥紧,心脏处的疼痛如同附骨之蛆,密密麻麻地啃噬,让他面色一寸寸变白。
帝清沉默了。
良久,他才动了动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暗哑,透着一股无力辩驳的苍白:“是。”
他认下了宋时清的话语。
且无力反驳。
不知从何时起,或是从帝清那句‘归位’,又或是从帝清这句‘是’开始,宋时清竟也能感觉到了,帝清那漫天悔意中的痛感。
备受煎熬,痛不欲生,却也无可奈何。
而于这漫天情绪中,却还有着丝丝缕缕的决绝。
他在祈求,他在卑微,他在……赎罪。
宋时清指尖抚上心脏,感受着那里传来的跳动,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一切场景,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纠缠着宋时清,最终也是让他叹了一口气。
他慢慢抬眼,眼底的情绪散去大半,只余眼尾的红痕点点,宋时清看着他,目光穿过他的眉眼,像是落在了遥远的彼方,落在了那个将他困于回忆中的人身上,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诉说与己无关的往事:“归位吧。”
没有多余的要求,没有未尽的不甘,只有这三个字,轻得像月光下的尘埃,却带着沉甸甸的决绝。
帝清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思绪该用个什么样儿的词汇来形容,他几次张嘴,都不曾发出声音。
直到宋时清的身体泛起了淡淡的莹白光芒,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他背负了太多,便是他选择斩断过往,你也不许以此相挟。”
他懂帝清的那点决绝是为了什么。
以神魂俱损,换宁修而活。
哪怕数万年前的被囚,会再次上演。
“好。”帝清声音哑到不成样子,只从唇齿间逼出这么轻飘飘的一个好字。
他怎么可能会以此为挟呢?
这一切不过是他心甘情愿,是他咎由自取,是他……欠下的债。
宋时清化作了点点莹白,涌入了帝清的眉心。
帝清站在原地许久,久到001的声音出现提醒。
【宿主,该小世界规则开始动荡,连接通道也即将关闭。】
帝清掀了眼皮,看了眼那明月高悬的天空,嘴角带了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原来是帝渊曾经的手下败将所为。
怪不得。
怪不得宋时清会差些脱离分魂的范畴。
只可惜……
宋时清从未想过要入局。
他因宁修而活,亦因宁修而散。
帝清收了满腔情绪,他转身朝着那已经有些虚幻的通道而去。
就是不知,帝渊若是得知曾经的手下败将,并未彻底溃散,反而留了一缕残识,在伺机而动,会作何感想?
不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