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慕辞带着两人回到朔安王邑,然此一路远行他几乎日夜无休,劳耗太甚,加之先有旧伤未愈,回到朔安当日,韩申出城相迎便见慕辞面色惨白,而他这回也难得听劝就直接回了王府休息,却是贺云殊为他一诊脉才知,他身中旧伤为劳所发,赶路漠海的几日间就已经发热了。
慕辞服过药稍睡了片刻,然而心中忧虑不减,也只浅眠便醒。
贺云殊端着新药入屋,却见慕辞又没在床上躺着,便走近前时也叮嘱道:“殿下身中旧伤一定要好好休养才是,不然如此日积月累,必然也成重疾。”
慕辞接过他递来的药碗,苦药之息,他只是一嗅都觉难以入口。
慕辞将药一饮而尽,身子依然疲乏不已,便侧靠着凭几,却瞧着窗外出神。
平日里的慕辞只有锐势强盛惹人注目,此刻却是难得懈软了筋骨将自己放进宽袍软裘里,长发也不为冠束,就这样散披着,窗外冷沙般的白雪飘映的浅光映入他珀色的眼瞳里也照不起凛冽半分,而沉沉的忧色却与此刻的病态一起也将他的眉目化得柔软。
恍惚间,贺云殊仿佛也从他的神态里窥见了先帝的容韵,可他们的气质本是截然不同的。
“我离开琢月之后,他也每天都按时服药吗?”
“是,臣每日都给陛下奉药,也应梁太医叮嘱,陛下每日都会到庭院里坐一坐。”
慕辞的视线远落在细雪纷飞的虚无里,哪怕眼前什么都找不见,他却仍仿佛能看得见他坐在那处梧桐庭院里喂着池中的鱼,也依然是那样沉静温柔。
“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他,或许现在至少还能和他在一处……”
他的目光又黯落回了窗内,避开外头明亮的雪色,橘暖的灯光却让他再藏不住眼中的泪影。
在寝中卧养了两日,慕辞自觉病状稍好便又起身预备回京事宜。
一日风雪稍缓,难得冬日晴暖,慕辞从府库中取出三枚东鲛珠付与乔庆,让他前往漠海中不应城一趟,以此为酬,借用江湖之势继续搜寻花非若的下落。
东鲛珠唯有深海中一种体型庞硕的鲛贝能产,传说此贝与鲛人同栖,只有在东海险境氐人湾还要远的险海中方能寻之,等闲一枚鲛珠都有鸽卵大小,慕辞出的这三枚却是等闲鲛珠三倍不止,如此成色从来只有皇族嵌冠华宝之上能见,仅一枚都已价值连城。
而燕赤王开给不应城的条件,东鲛珠只是定金,若能寻到人则后更有重酬。
如此交代过乔庆后,次日慕辞便也启程回往朝临。
腊月廿七,燕赤王驾抵达京城,是日满城风雪,天地一片洁白缟素。
严冬大雪,坊市里也无繁闹,只有车轮滚过的辙痕压过雪地一道冷寂。慕辞稍掀掩帘,远远望着屹立于城池中央的那座九陆塔。
国师段干戊常年闭关塔中,一年到头不见出面几回。
临近年关,皇上已赦休朝,而慕辞也因病状未愈,镇皇便许他在王府休养,不必日日进宫问安。
于是回京次日,慕辞便趁此无事烦扰的空闲一早便乘驾前往此处国师闭关的高塔。
自受命国师以来,段干戊所事所待皆只镇皇一人,原本慕辞心中并不存几分期望能见到这个人,却孰料他的马车才在那门前停下,便见塔里的内侍迎了出来,隔于车外向窗里慕辞施礼请言:“国师大人正在冥月坛恭候殿下。”
慕辞掀开掩窗小帘,落眼瞧了这个传话人,“国师何以知晓本王来此?”
“国师大人不但知晓殿下将来,更也能知殿下心中所忧。”道罢此言,那传话的内侍便又向慕辞俯首一礼,“便请殿下随我来。”
世人皆知邪教诸冥在朝云根脉极深,却终不明了其源究竟起自何方,而慕辞早年尚未进入月舒前,曾也对此有所追探,虽然仍不能寻得确切线索,但也总有些蛛丝马迹牵连在邪教与国师之间。
慕辞从没进到过这座塔中,甚至也未曾近过这方围院,也是今日亲身来到此处,才发觉这座柱壁檐梁皆绘刻着图腾的黑塔竟比远观时更为逼迫压严。
慕辞细细留意了其上图腾规制,虽能见其诡异,却仍然寻不得太多牵连。
内侍所述冥月坛便在此塔顶层,一路攀阶而上,塔中阁层亦是光色沉暗,每一层的形制规格并没有太大出入,只是每一层的图腾似乎都描绘着不同的意象。
来到顶层坛中,内侍只请慕辞入门便自先离去了。
门内犹有一条长廊旋曲盘塔形入深,沿廊而入,在尽头又见一道小门,慕辞推门而入,只见当门一尊石兽两眼蓄着幽蓝火光,似为照壁之用。
他与段干戊交道不多,而此人又素给他以阴险难测之感,于是慕辞绕过石兽之时谨慎提神,视线先转开遮挡,只见段干戊正端坐一潭镜池之后,仍是一身密不透风的诡秘装扮。
瞧见慕辞,那没有表情的面具之下传出一阵轻笑,便听国师开言:“殿下终于来了。”
慕辞手扶腰间佩刀,缓缓向他行近,“你早知我要来,是否也知我此来更为何事?”
面具下又应来一阵轻笑,“不错。”
慕辞行于潭水对面,隔着这一泊一步方圆的圆形浅泊,眼中透显杀意。
段干戊却又笑了笑,“殿下不妨先在这水镜前坐下,说不定在下确有法子能解殿下所求之事?”
慕辞仍只冷冷逼视着他。
“看来殿下对我是有误会了。不过我只是一个术士而已,能窥见些许玄秘,却未必有力干涉,今番也不过是想为殿下解疑而已。”
“我与国师大人平素里并无交际,大人却是何故帮我?”
“实不瞒殿下,戊对殿下想找的那个人也颇为好奇。”
闻此一语,慕辞如撷逆鳞,扶在刀上的手便不自觉攥紧了刀柄,“国师远在朝临,何以对一素未蒙面之人心生好奇?”
面具下又起一番轻笑,仰面而问慕辞:“不然殿下以为,戊何以得此国师之职?”
“殿下不是好奇他的下落吗?便请在镜前就坐,或许今日之所遇,确能照见一二线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