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若是不弃,不如就让臣弟为你划此庭中之景,如何?”
“若是子仪所为,自然远胜等闲雅士,我却是怕如此一来于你费神太甚,故未敢言请。”
“皇兄何与我见外如此?何况我每日闲居京中正是无聊,能上皇兄府中造院正可容我消遣。”
慕辞莞尔,“既如此,便有劳子仪了。”
慕宣是他们兄弟几人中最闲情悠哉的,素来也无远志,正乐得做一闲散的富贵王爷,故虽身在京中,却向来无心过问朝中政事,就只爱每日写文作画,闲来品茶饮酒,或就是去宫里陪镇皇或贤妃消遣,倒也乐得自在。
此番慕辞远归而来,除镇皇之外最高兴的便是他了。昨日慕辞入宫向贤妃请安,慕宣亦恰在宫里,便与慕辞约了今日登门拜访,饮酒叙旧。
“我上回见仪宁时,她还是个童稚未除的小姑娘,却昨日入宫一见竟都长这么大了。”
“皇兄这一去月舒,可是整整三年,能不长大吗?”说着,慕宣也顿感一番慨叹,“仪宁今年及笄,父皇也已筹谋着,要给她指婚了。”
慕辞自斟了一杯,却瞧慕宣已是满面愁容。
“虽说仪宁已足适婚之龄,却也就只是相貌成长了而已,实际心性却还是个孩子,现在每日也都还只知玩乐,父皇与她说起此事,她都还懵懂不知其深,我却是真怕她就这样被嫁出去……”
话说至此,慕宣又愁重的喝了一杯,而后便转眼来瞧着慕辞又道:“皇兄也知,皇家姑娘能有几人嫁得称心如意的郎君,权衡错综之下,便是内府家院也少不得明争暗斗,却如仪宁这般纯真的性子,哪里能周旋的过来……”
但若能嫁在本国也都还算好,可若是父皇更将她远送于别国和亲又当如何?
每每想及如此,慕宣心里就揪得慌。
镇皇膝下唯有两位公主,他们的皇姐楚宁已经为付宗女之责而身殉涵水莫寻其骨。如今国中唯剩仪宁一位嫡宗公主,若有他国和亲之求,必然就只能是她了。
慕宣不涉朝事尚能忧及如此,而慕辞身在局中又岂能不见更多谋局之处。而见慕宣已伤感如此,他便还是拣言宽慰了一句:“父皇疼爱仪宁,当会有所权宜。”
慕宣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可是父皇连皇兄都愿送往和亲,如此又岂会多虑仪宁。”
慕辞默然,为他斟起一杯。
“尚未发生之事,且莫远忧至此。于今之况,与其忧心将来如何,不如多与仪宁相处,教她些自保之道。”
“皇兄所言甚是……”
对盏饮过一杯,两人便各皆持默了片刻。
慕辞视线投于窗外,未经意间又约约出神。
“说来,我心有一疑,而先前一直没敢问……”
慕辞闻声又收回了视线来,慕宣愁眉之间忧叹杂陈,如此又深瞧了他一眼,才续了后言:“皇兄自归朝临以来,总是神态忧沉,可是因那位先帝之故?”
慕辞并不想向他隐瞒自己情中之痛,故听了其问,也并未隐去眼底哀愁。
“我与他早已情系一处,此番我北赴颉境,也是他为保我之策……而我却没能守在他身边,让他重病蒙险……”
“原来皇兄如此情深于昭宁先帝,我方才却还失言……”
慕辞抿唇浅勾了一笑,“方才所议是为仪宁,子仪何有所失?”
“蒙兄长不怪,我却当自罚一杯。”
说罢,慕宣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后仍有忧问:“我既已知皇兄情寄先帝,本不应于此更有他议,只是……却听母妃所言,父皇或也有意为兄长另指婚属,原先我以为皇兄只是无奈和亲时还私以为如此若得良缘也好,而今却也不免为兄长而愁。”
慕宣所言如此本也不在慕辞意料之外,毕竟他如今已然恢复了朝云亲王的身份,他父皇自然也将有意权衡于此。
慕宣抬眼,只见慕辞神色宁沉也无波澜,只是无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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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会,镇皇新布令策,但有强军之意,便有攻伐之谋。
朝罢之后,慕辞如常便将离宫,却又得镇皇身边赵冉传令,叫他申时再入宫来。
马车才停王府门前,牟颖来迎之时亦言汇报,道是远方乔庆有书寄来。
慕辞身上朝服不暇更去,便先去了留信的书房,然而拆展阅来却是依然无果。
乔庆在信中详述了他和贺云殊于这月余之间搜寻之况,流波山之外四方皆寻,却都不得蛛丝马迹,再于鬼商处打探,也没有半点消息。
得此一讯,慕辞心如石沉,一时之间更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怎会如此……”
他在案前踱绕着,手中紧紧攥着信纸,已灼得心焚难忍。
“怎么会一点踪迹都没有……”
归来朝临这段时日,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是强镇着心神方能勉强应付外状,却瞧了此信之后,他心中便忐忑无止,更是无论如何也压持不住了。
申时入宫,垂蕤湖畔,镇皇又设一方雅席,赵冉烹茶在旁,便叫慕辞陪着自己下棋,却见慕辞连输几局后,便也疑然察出了他的异状。
“你在这棋盘上布局皆乱,有何心事烦扰?”
问时,镇皇亦掀了眼帘来瞥他,果然就瞧慕辞眼中闪有避色。
从小到大,慕辞从不会如此显露一面慌乱之色,尤其在他面前——从他六岁那年目睹了亲母离世后,就再没显过孩子的本态,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断不会在他面前露出一丝软态。
慕辞迟然未应,慕演便正了神色凝视着他,温言道:“若有什么心事就告诉父皇,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为父不能帮你解决的?”
慕辞看了他父皇一眼,然而此刻忐忑的心门却像是一把断了经纬的线网,任他如何努力想抓起来,也都如乱麻一般不容他摆弄。
于是踌躇良久后,慕辞终于还是起身来到镇皇身旁跪下,垂着头,低声言请:“儿臣……想回燕岭一趟。”
镇皇诧疑。方才瞧慕辞那副模样,他甚至都有猜想,这孩子莫不是顾念着与先帝的旧情,又猜到了他将有谋伐月舒之意,想来言劝。
“你突然想回燕岭做什么?”
原本慕辞刚回朝临时便有暂返燕岭之意,奈何此刻他抓着一把心乱如麻,当着他父皇的面竟连个像样的理由都编不出来了。
眼见慕辞踌躇的神态已乱了一派无措,那双承自他母亲的琥珀色的眸子也突然蒙起了一层薄薄的泪影。
他的这个样子让慕演心软了。
尽管他在言问之初便仅是关切而已,此刻却更作罢了其他。
慕辞听见他父皇叹了口气,惶然抬起眼时,却见他父皇缓眉温颜,既无追问,也无隐怒。
“罢了,你既想去,就去吧。”
慕辞愕然,怔了双眼微微圆瞪,万是没想到他父皇竟然就这样同意了他这个连理由都没有的请求。
镇皇却瞧着他,又无奈了一笑摇头,“朕许你去,不过只许待到腊月,除夕之前必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