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并未循着那仄仄的石阶继续向上攀登,而是沿着来时的路折返,最终回到了药田深处一处规制最为恢宏的建筑群前。说是恢宏,实则不过是一片相连的屋舍罢了,只是四周隐约可见灵阵布置的痕迹,青石地面上还残留着几处阵纹刻痕,想来应是当年管理这片灵田的管事居所。
驻足门前,江枫不禁暗自思忖:此地虽不及宗门气派,却更似一个修真家族的格局。若是当年海棠散人与玉禅心能诞下子嗣,或许此处早已发展成一个兴旺的修真世家,而非如今这般荒芜破败之景。念及此处,他心中不免泛起几分唏嘘,手上却不停歇,谨慎地在周围布下两道简易的示警法阵。这法阵还是当初从北剑门购得,虽不足以完全防备万老魔这等高手,但总好过全无防备,至少能防范其他几人的窥探。他暗自盘算着,不知那四人会合力搜寻,还是分头行动,在这危机四伏之地,多一分小心总是没错的。
此时正值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按照与吕仲贤的约定,接下来的四个时辰内,对方都会潜伏在附近。倘若万禹亭真如他们所料,踏入这片广袤的药田,那自然再好不过。若四个时辰后仍无动静,吕仲贤便会悄然离去,而江枫也会尽快离开此地。至于去向何处,两人尚未完全理清头绪,只知距离九曲道已是不远。吕仲贤先前推测,万禹亭等人多半正在探索海棠散人与玉禅心的道宫,那里很可能就是双方相遇之处。
九曲道曲折狭窄,是最差的战场,两人均有此悟。
眼下局势未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自知不擅隐匿之术,江枫索性不再白费力气,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试图将状态调整至最佳。然而心绪难平,几番尝试都难以入定,只得起身在这屋舍内细细查探。
屋内陈设简朴,法器寥寥,多是些寻常物件。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目光忽然被阁楼上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吸引。此物表面莹白,在黯淡的月光下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周遭陈设格格不入。江枫心中一动,“玲珑宝光”探视下,只见那石头上竟泛起隐隐蓝色光晕,显然并非凡物。
“倒是件有趣的法器。”他低声自语,身形轻展,凌空而起。取出“斩鬼流觞飞刀”,试图将那石头撬下。然而任凭他如何施为,那石头都纹丝不动,仿佛与整座阁楼融为一体。折腾许久,江枫终于放弃,落地时衣袖轻振,眼中却多了几分深思。
…………
“和你一样。”在照月石另一端观看的三人中,刘粲然忽然感受到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未等他因自己的见识浅薄而心生惭愧,准备辩解几句,涂山和上官博良已异口同声道:“还掌门呢,江枫在炼器上的造诣,皮毛不通。”
“你们都认识他?”刘粲然一愣,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无论是御风宗还是黄龙派,他都与江枫有过间接交集,只是碍于身份地位,始终未曾直接打过交道。此刻他忽然想起,上官博良虽是力宗修士,但平素喜欢周游冒险,多半认得江枫,倒是自己疏忽了这一点。
“看来我们有共同的朋友。”涂山环顾一周,“能在此相遇,果然是缘分使然。”
“不算朋友。”这次却是刘粲然和上官博良异口同声地反驳。
“呵……”涂山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人,“我之前说过,我这具身体是他寻来的,也是他托人为我重塑。说来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想不到他也在此间。”他转向刘粲然,“粲然兄,按照玉禅心的地图,他如今在哪里?”
“药田。”回忆玉禅心棺椁中所得的洞府构造图,他对于此间的布设心中已经了然,上官博良所说的七处照月石,自然也清晰明了的标在心中,至于此前看见的万禹亭,则应在“清池”附近。
“我们再寻下万禹亭。”上官博良小心的拨弄照月石的灵阵,同时示意身边两人潜藏气息,那光滑的石面上旋即现出了三人的样貌:万禹亭,苏黎清,白世铎。
“万斐然离开了。”上官博良低声道,他倒是不认识此獠,但刘粲然知晓,身为黄龙派的长老,自然知道这号称“北陆第一檐柱”的北剑门掌门,只是万斐然多半并不知道刘粲然是何许人也便是了。
“小心。”刘粲然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却仍能清晰看见石面上显现的画面。一个温润的声音从石中传来,正是白世铎在说话,“斐然道友去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江枫与他无冤无仇。”苏黎清倒是心中了然,“多半是发现了什么。这洞府内尚有许多隐秘值得探寻,我们何必枯守在此?”他表面是在回应白世铎,眼角的余光却不断瞟向阴暗处端坐的万老魔。
“你们自便。一个时辰内回来即可。”角落里传来低沉的回应。两人如蒙大赦,立即朝早已看准的海棠散人道宫奔去。那里距药田入口约两三里,先前路过时未及探寻,直奔九曲道入口而来,想必错过了不少机缘。白世铎甚至怀疑,万斐然所谓的探路,实则是去搜刮那些被遗漏的宝物。
二人刚离开不久,万斐然的身影便从黑暗中浮现。他快步走到万禹亭身前,面色平静地禀报:“万盟主,果然如您所料,玉禅心道宫与海棠散人道宫分列九曲道入口两侧,各距两三里。只是玉禅心道宫设有禁制,无法进入,故而不能确定是否如海棠散人道宫那般,有通往药田的捷径。”
“无妨。”万老魔声音低沉,周身寒气外泄,“时间站在我们这边。他们迟早要出来。药田入口,你已经处理好了?”
“一切按您的吩咐办妥。只是……”
“放心。”万禹亭打断道:“事成之后,答应你的条件我自会兑现。那几个人的安全也会得到保障,甚至可以考虑传授他们功法,助其更进一步。”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很好奇,既然我用他们的性命要挟你,为何不去齐国求援?”
“总有些……不便之处。”万斐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中却顾虑重重,“在下相信前辈是重诺之人。不过功法就不必了,他们的根骨资质,恐怕承受不起前辈的传承。”
“呵……随你。”万禹亭抬眼望向墙壁上那块圆润的石头,余光瞥见万斐然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他垂落的右手中突然爆出两团漆黑如墨的雾气,直扑照月石而去。
“小心!”
照月石另一端的三人早有防备。上官博良动作最快,抄起一枚铭刻着繁复符文的青铜大盆,猛地扣在照月石上,瞬间隔绝了所有气息。铜盆表面符文骤亮,旋即“砰”的一声炸裂开来。待烟尘散去,原本莹润的照月石已黯淡无光,与普通石头无异。
“还是被他察觉了。”上官博良懊恼地踢开铜盆碎片,“幸好他不知道我们的具体位置。”他转向涂山,“现在怎么办?是立即撤离,还是先躲起来等他们离开?”
“我们得去帮江枫一把。”涂山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却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
“快走!”
李隆简的暴喝声在幽暗的通道中炸响,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入九曲道深处。伤势已恢复大半的墨海树毫不迟疑,周身泛起淡青色灵光紧随其后。唯有陈昆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发问,便觉背后袭来一股诡异气息。
那气息既熟悉如令狐丰都,又陌生似九幽恶鬼,阴冷刺骨。
“我们为何不走原路?”陈昆仓皇大喊,却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在石壁间回荡。下一瞬,一股凌厉杀机已将他牢牢锁定,以他此刻的遁速,绝难逃脱。
千钧一发之际,陈昆袖中滑出一截苍白指骨。随着灵力灌注,那指骨瞬间变得殷红如血。他猛然驻足,甩出一张微光符。在转瞬即逝的亮光中,他以指骨为笔,在冰冷的石壁上草草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粗犷的线条仅能辨认出头颅四肢,再无闲暇雕琢半点细节。
“噗——”
陈昆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壁画之上。血雾弥漫间,那简陋的人形竟诡异地鲜活起来。他迅速拍出一张三阶隐身符,就近蜷缩进一处凹槽。心中默念:“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仿佛这咒语真能增强符箓的效力。
“咔嚓、咔嚓——”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借着余光,陈昆看清来者果然是令狐丰都,只是此刻的他七窍流血,衣袍碎如破布,动作僵硬,周身却散发着比先前更为恐怖的气息。
那怪物突然停步,鼻翼剧烈翕动,显然嗅到了血腥味。只见它如饿虎扑食般冲向壁画,利爪过处,坚硬石壁如豆腐般碎裂。在发现扑空后,它发出不甘的低吼,随即朝着李隆简和墨海树二人逃离的方向追去。
“疯魔变成鬼物了么?这百兽渊果然去不得。”陈昆冷汗涔涔,想起先前侦查时遭遇的那只修士化鬼之物。幸亏当时同样用了这金蝉脱壳之计,否则以那鬼物的实力,加上不死的特性,即便自己底牌尽出,恐怕也难逃重伤败走的结局。
至于李隆简和墨海树,既然一开始就放弃了拉自己一把,那就不能怪自己先走一步了,至于伏击什么江枫,如果万禹亭都没有办法将他击杀,自己又有什么义务呢,当然,装装样子他还是会的。
指腹摩挲着那枚椭圆青铜碎片,简单的划痕,月牙形状的缺口,平平无奇,但这简单的法器,似乎能锁定自己的位置,他想起了老魔的那句话:“只要坚持半炷香,我便能及时赶到。”
这简陋法器既是枷锁,也是保命符。
这么说来,还是不能离开这九曲道,好在这通道足够长,思及此处,他果断起身向反方向飞掠而去。
…………
江枫没有选择御空飞行,而是谨慎地沿着那道仄仄的石阶缓步而上。青灰色的台阶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边缘处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他与吕仲贤最终未能等到万禹亭现身,只得离开药田。吕仲贤自然早已先行一步,至于是否与自己同路,至少眼前这条幽径上不见半点痕迹。
之前他听得一声爆炸的巨响,也不知道是否为他所为。
这是一条紧贴岩壁开凿的羊肠小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外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内侧湿滑的石壁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江枫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石阶上偶尔可见几片干枯的灵药残叶混在积尘之中,想必是当年从此处运送药材时遗落的。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攀行,他终于来到一处豁口。这里本应设有禁制,如今只剩几道黯淡的阵纹镶嵌在断裂的石柱间。
快行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约莫五六丈见方的厅堂,十二根蟠龙柱分立四周,柱身上的金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泛着青铜光泽的柱体。厅内陈设颇为复杂:六扇描金屏风错落分布,将空间分割成数个区域。屏风上绘着四季灵药图,虽已斑驳,仍能辨认出其中曾有精细的笔触。地面上铺着的青玉砖已有多处碎裂,缝隙间顽强地钻出几株枯黄的银线草。
江枫俯身观察地面厚厚的积尘,确认吕仲贤并未经由此处,除非他像壁虎般贴着穹顶行进。抬头望去,八角形的藻井中央果然也嵌着一枚光滑的照月石,与药田所见如出一辙。这发现让他若有所思,开始在屏风隔出的各个区域间穿行。
西侧的博古架上,七八件法器静静陈列。一柄三阶的短剑挂在山水画旁,剑鞘上缠绕的银丝早已发黑。画作褪色严重,但仍能看出描绘的是某处雪山胜境。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题着“玉手拂尘路,禅心照月明”的字轴,墨迹深深沁入绢帛,落款处却已模糊难辨。从这些物件的形制风格判断,此处应是玉禅心的道宫无疑。
厅堂四角各有一道月洞门,分别通向书房、静室、起居室和琴房。
书房内的紫檀书架已开始腐朽,上面陈列的典籍大多一触即化,唯独一枚青玉简躺在砚台旁,表面流转着奇异的光晕。江枫以灵识探查,发现其中文字并非北陆通用,只好先行收起。窗边的棋盘上还摆着一局残棋,黑白玉子交错间积满尘灰,已几乎糊成了一片;
静室内几乎空空,光滑的石壁上挂着几幅褪色的画卷,古朴的木架上倒有几枚草色蒲团残存,均比寻常蒲团大了三成有余,地面正中刻着聚灵阵图,虽然年久失修,仍能感受到丝丝灵气在阵纹间流转;
起居室则只有一张布设简单的床,像是双人所用,但暖阁中所置的被服,却只似单人所用,或许这对道侣所用物事,都在海棠散人那里,江枫对此倒是没什么想法,“玲珑宝光”打过去,除却发现一枚崩坏的玉如意,并无其他发现;
琴房除却案几,倒有七八件各色瑶琴,江枫不通音律,自然不知道此物到底是否贵重,其中一件算是件二阶法器,尚未损毁,安然收好。
回到厅堂,江枫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通往外界的石门被一道繁复的阵纹封锁。他仔细研究着门上的阵文,除了强行破阵,一时竟找不到破解之法。唯一的退路只有那条通往药田的暗道——但万老魔极可能正在彼处守株待兔。
江枫深吸一口气,干脆直奔静室,拾了蒲团端坐,仔细思忖离开之道,密室内静籁无音,淡淡的灵气环绕周身,迎面是褪色的山水画,一时间竟有些淡泊致远的意境。
没来由的心悸再次袭来,脑海里一个人影忽然浮现,竟是徒弟江之问,他……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也不知道他在鲸海如何了。他下意识地拿出一件徒弟顽劣打造的袖扣,得益于二师兄宇文浩齐的帮助,“借物化影”如今已经无需器物必为法器,只需是用过的器物,灵力缠绕其上,即可满足条件。
有打不开的石门守护,他打算占卜下徒弟的吉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