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四十二年即日本永禄六年(1563年)的早春,南九州的樱花尚未绽放,寒气却已穿透肥后国的山谷。阿苏惟将站在岩屋城的天守阁上,手中捏着来自釜山浦的密信,信纸边缘被海风浸得发皱。
信是裴智彬所写,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字里行间满是焦虑:“庆州崔氏反水,大北派盯梢愈紧,商路恐难维系……”阿苏惟将望着重山之外重重的叹了口气,为了协调因朝鲜党争中断的商路分成,他前前后后耗费了三个月,拉拢对马岛宗氏、让利毛利家、安抚明国,好不容易才让贸易勉强恢复,可这封密信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仅存的希望。
“宫司,龙造寺家的使者又来了。”山田匡德匆匆走来,手里捧着一份措辞强硬的文书。阿苏惟将接过文书,龙造寺隆信的朱印刺得人眼睛生疼。他当然知道龙造寺家连番逼迫的用意,无非是借商路问题施压,想在即将到来的九州争霸中占得先机。
可他能怎么办?朝鲜那边的货卡在釜山浦,庆州崔氏的仓库大门紧闭,裴智彬连送信都要乔装成渔民,对马岛派去接应的人手也被朝鲜国水军打退。阿苏惟将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先从领地储备里先调一批丝绸给龙造寺家,就说是‘些许歉意’。”山田匡德应声退下,阿苏惟将却再次看向那封密信,目光落在“庆州崔氏”四个字上,眼神不由复杂了几分。
庆州崔氏是商路的重要一环,负责从朝鲜内陆收购人参丝绸等,再通过裴智彬的人手转销来九州。可自从大北派掌控朝鲜国朝政,这个贯会察言观色的地方豪族就开始动摇。他们看着裴智彬被水军死死盯着,看着明宗在母亲文定王后面前步步退让,终于还是觉得“依附失势国王不如投靠掌权外戚”。
崔氏家主亲自带着厚礼前往汉城,拜见礼曹判书柳子光,承诺“断绝与日本私商往来”,换取大北派对其家族产业的庇护。崔氏反水让釜山浦的商路彻底断线,裴智彬站在码头望着空荡荡的海面,寒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几次派去联络崔氏的人都被打了回来,带去的礼品被原封不动的扔在府邸门前,只留下一句“崔家向来忠于朝廷,不敢再做走私勾当”。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他不清楚的情况下,官兵开始在港口布下暗桩,不仅查扣商船,甚至连渔民都要盘问再三。
“主人,黑猫...崔姑娘那边传来消息,庆州崔家要逼她出嫁。”心腹管事的声音带着焦虑,裴智彬闻言心中一沉。黑猫是阿苏惟将用以连接商路的关键联络人,她先前多次往返于釜山与庆州之间。
如今崔氏见这个女儿没了利用价值,竟然又打起了联姻的主意。崔家这是要彻底投靠大北派,连最后一点情面都不留了。“告诉她,想办法逃出来,我会派人接应。”裴智彬咬着牙下令,“告诉她,或是到对马岛去找宗家,或是去找她那位大叔。” 他清楚的知道,一旦她落入崔家手中,自己与明宗李峘的秘密就有可能泄露。
就在釜山浦的商路陷入绝境时,汉城景福宫传来了一则震惊全国的噩耗。朝鲜明宗的独子,年仅十三岁的世子李暊突然病逝。消息传到庆尚道时,裴智彬正在烧毁与朝中往来的书信。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手中的火折子“啪”的掉在地上,火苗舔舐着信纸,却没让他感觉到丝毫暖意。顺怀世子(死后谥号)是明宗唯一子嗣,也是这位傀儡国王在冰冷宫闱中唯一的精神寄托。明宗李峘在被文定王后夺权后,常常深夜跑到世子寝宫,抱着儿子哭诉在朝堂上的委屈,世子的存在是支撑他隐忍下去的唯一希望。
景福宫的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哀乐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明宗李峘穿着素色丧服,在世子的灵柩前双眼通红如血,往日温和的脸上布满了从未有过的疯狂。他的手指死死抠着灵柩的边缘,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却浑然不觉。
“我儿…… 我的暊儿……”他一遍遍呢喃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得周围的内侍心惊胆战。
文定王后坐在灵堂主位上,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哀戚,眼神却依旧冰冷。她身旁的尹元衡和柳子光垂手站立,嘴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顺怀世子是明宗李峘的希望,也是士林派暗中寄予厚望的未来君主,他的死无疑会让大北派的权力更加稳固。
“王要节哀,国事为重。”文定王后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世子虽逝,但国不可一日无储,当务之急是从宗室中择贤立储。”这话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明宗李峘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择贤立储?你巴不得他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
“放肆!”文定王后厉声打断,拍案而起,“王竟敢在灵堂污蔑母亲,成何体统!”
明宗李峘却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多年的隐忍、夺权的失败、丧子的剧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缩着脖子的尹元衡,突然冲向旁边的侍从,一把夺过他腰间的宝剑,剑刃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是你!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儿!”明宗李峘嘶吼着,举剑就朝尹元衡砍去。
尹元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往后躲,礼服的下摆被划破都顾不上。灵堂瞬间一片混乱,大臣们尖叫着四散躲避,内侍们想上前阻拦,又怕被盛怒的国王砍伤。
“抓住他!快抓住王!”文定王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明宗李峘大喊。侍卫们不敢拔刀,只能赤手空拳的围上去,试图夺下明宗手中的剑。
明宗李峘挥舞着宝剑,泪水混合着汗水从脸上滑落:“你们都想害我!母亲夺我的权,你们害我的儿!我这个王,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他的声音凄厉如鬼哭,听得人心头发颤。侍卫们趁他分神的瞬间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硬生生将宝剑夺了下来。
明宗李峘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望着世子的灵柩,发出绝望的哀嚎,那哭声穿透灵堂的梁柱,飘出景福宫,让汉城的百姓都忍不住落泪。顺怀世子的葬礼就在这样的混乱中草草结束。
明宗被侍卫“护送”回寝宫软禁起来,文定王后以“王悲痛过度,精神失常”为由,正式接管所有朝政。尹元衡趁机清洗朝堂,将几个同情明宗李峘的官员贬斥出京,大北派的权力达到了顶峰。可谁也没注意到,灵堂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内侍悄悄收起了明宗李峘掉落的一块玉佩,那是顺怀世子生前亲手为父亲雕刻的礼物,如今却成了国王崩溃的见证。
世子之死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动荡的朝鲜国。釜山浦的裴智彬得知明宗李峘被软禁,知道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他烧毁了所有与朝中联络的证据,遣散了大部分心腹,只留下少数人用以维持着与对马岛的联系。
“看来,这商路要彻底停了。”他对妹妹裴氏女说,语气里满是无力,“告诉宫司那边,各自安好吧,朝鲜这边怕是再难有转机了。”
当消息传到岩屋城时,阿苏惟将正在查看账目,听到后只是沉默的将账本合上,对山田匡德吩咐道:“把给龙造寺家的赔偿送过去吧,跟他们说,商路中断,我们也没办法。”
九州的势力很快察觉到了变化。龙造寺家虽不满商路中断却也看出朝鲜局势混乱,从而暂时放弃了施压。大友宗麟正忙于伊予国的战事无暇他顾,毛利元就则趁机抬高白银兑换,让本就财政紧张的阿苏惟将更加为难。
只有明国还在频繁传信,询问商路恢复的时间,阿苏惟将只能一次次拖延,但心中却是清楚,这条维系了数年的贸易通道,恐怕真的要断掉一臂了。
庆州的黑猫最终还是逃了出来,她趁着崔家筹备婚礼的混乱,在一个深夜带着少量财物和密信,跟着裴智彬派来的人跑了出来。站在前往对马岛的海滩上,回头望着朝鲜国的方向,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汉城景福宫中,被软禁的明宗李峘整日枯坐窗前,手里攥着儿子雕刻的玉佩眼神空洞。宫女说,国王常常在深夜对着月亮说话,像是在和世子聊天。文定王后派人送来的汤药,他一口未动,身体日渐消瘦,曾经温和的脸上只剩下麻木。
而在庆尚道的陶山书堂,李滉得知世子死讯和明宗李峘被软禁,久久沉默不语。他让弟子们停止了“月下论政”转而埋头整理典籍。“时势如此,多说无益。”他这样说着,手指抚摸着《论语》,“我们要记住今日之痛,藏于书中传于后世,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这血与泪。”书堂的银杏树苗在寒风中摇曳,却倔强的没有枯萎。
永禄六年的寒流比往年更冷。朝鲜的商路冰封,宫闱喋血;九州的贸易受阻,暗流涌动。阿苏惟将站在岩屋城天守阁上,望着飘落的冷雨,想起裴智彬信中的话:“乱世之中,活下去最重要。”
他不知道朝鲜的冬天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明宗李峘是否还能走出寝宫,但他知道无论是在釜山浦挣扎的裴智彬,还是在庆州逃亡的黑猫,抑或是在汉城崩溃的明宗,都在这场寒流中拼尽全力的活着。
顺怀世子的墓前很快长出了青草,景福宫的权力斗争仍在继续,釜山浦的码头日渐萧条,岩屋城的工坊依旧在叮叮当当作响。永禄六年的早春就这样在血与泪、挣扎与无奈中缓缓走过,而朝鲜的党争还未结束,九州的争霸却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