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一直都在瞧她,她那微弱反应又哪会轻易逃出他的眼。她脸颊上的两抹淡淡绯色让他瞬间舒展了唇,眉眼微弯,也不顾相继下马的其他人,低声对钟离湲明知故问道:“脸颊为何泛红?”
占了她便宜还卖乖,哼!钟离湲双脚落到青石板上的同时,挑眼便瞪了陆景行一下,轻轻松开他的手,与他并肩同撑一伞却不再理他,从容地向院子里而去。
钟离湲想想,之前又不是没与他吻过,若是平日里倒也没什么,只不过今日情况有些特殊,马车外便是人,她总有一种做贼心虚之感。早知道他这般没羞没臊,她刚刚就该忍下来,才不主动呢,也让他憋着去。
只不过都被他这般嘲笑了,钟离湲却发现自己心头竟泛着丝丝的甜,她不禁感慨,女子的心思可真是矛盾,她原本应该生气才对。
院里的四周亮着数盏纱灯,积水踩在脚下唧唧作响,偶尔能看到水面上撒有零零星星的微弱灯火,雨珠的涟漪点点。
钟离湲信步踏入院中还没走几步,抬眼便瞧见,透过暗蒙蒙的雨幕,一道清冷的身影正站于主屋檐下的石阶上,其身后映着屋内暖意融融的灯火,一袭直裾深衣玉树临风,对上她的目光后浅浅一笑,轻唤道:“湲儿。”
“五公子。”钟离湲稍微顿下脚步,隔着距离略略向延陵楦行了一礼。神情平淡自若的她心下略有些意外,刚刚在路上时,她只听陆景行提到了她三哥,因此她只当延陵楦与她三哥同在城中或是已独自云游去了,却未曾料到延陵楦会与陆景行同在琴坊,这两人何时竟走得这般近了?
须臾的思索,钟离湲随后便听见院外生起一阵车轮马蹄的凌乱轻响,其中还混杂着断断续续的驭马人声,应是家丁在安置车马。与此同时,她身后又相继多出了几道身影。
雨线打在蓑笠上发出沙沙密音,殷菲菲他们几人略略向延陵楦拱手,不待延陵楦回应,他们就随车夫走向了主屋左侧的屋舍,剩下郑孟心一人站在钟离湲后侧方默默打量檐下之人。
随着那一声温和的轻唤,郑孟心与柳义澜刚踏进院子时便跟循声音的源头望了去。
柳义澜只淡淡瞧了一眼,未有多大反应,可郑孟心却是目光一亮。她感觉昏暗的环境似乎也难掩那公子清贵出尘的气质,纵使她在醉影楼中迎来送往阅人无数,也很少遇见如眼前这公子一般的人。凭借她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多年的阅人经验判断,她意识到这公子身份不同一般。
而当看到钟离湲向那公子行礼,柳义澜与郑孟心都颇感讶然,他们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钟离湲对一个人如此客气谦敬。不过郑孟心也从这敬意当中看出了淡漠的疏离,她感觉钟离湲对这公子的亲疏态度还不及对她,原来面对一个俊美公子都是如此呀,这倒让她心里平衡了许多,不再觉得钟离湲这几日待她冷淡了。
延陵楦似乎已渐渐习惯了钟离湲如今的样子,看到钟离湲客客气气向他行礼,他丝毫不再感到意外,反倒望着伞下两人浅浅打趣道:“景行还真将你盼了回来。只不过,一两月不见而已,湲儿这倒是又与我生分了。”
话语亲切,带着丝嗔怪意味,说是打趣,其实也是再次向钟离湲强调无需对他拘泥。他喜欢她唤他楦哥哥,如此就好似从前的过往从未远去过一般,叫人听了亲切。
因有了钟离泠这层关系,延陵楦对钟离湲的感情终究是不同于其他女子的,他一直视钟离湲如亲生妹妹一般,同时也对钟离湲起着几分怜悯之心。钟离湲自小虽有他父皇宠溺,但他却从钟离泠口中得知,在云候府里,钟离湲未得到过云候的半分在意,云候只是会在人前做做样子罢了,最主要是做给他父皇看。
不过想想,延陵楦似乎也能理解云候,对于云候来说,钟离湲是他人生当中的一段耻辱经历,因此又怎可能在意。
也正因如此,钟离泠心有不忍,便对这个妹妹多了一些呵护宠溺,即使在与他幽会时,她也会将钟离湲带在身边,而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少年郎,身边总是围绕着一个唤他楦哥哥的小丫头,经年过去,即使一切都淡了,他也想留下那么一丝,仅仅为一份情怀……
然而,钟离湲听到这亲切的话语,一时之间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在身旁人及时觉察到她的异常,了然间,为避免尬然,便顺着延陵楦的意思将话头接了过去:“又何止我一人盼着小潺早日归来,延兄与钟离公子对小潺的牵挂可丝毫不亚于我。”
趁着陆景行替自己解围,钟离湲也适时地对前方人勾了勾唇角:“让楦哥哥挂心了。”
钟离湲话语落下,提步时眸光在陆景行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她对于自己如今所看到的情形,略感惊讶。虽说她之前便知道陆景行与延陵楦很投缘,但也未曾料到短短一两月而已,两人就走得如此之近。她看得出他们两人确实是在以诚相待,因此经过浅浅的犹豫,她终是对延陵楦改了称呼,即使是只将他当作陆景行的挚友,她觉得也理应这样做。之前她虽对他改过一次称呼,但那是为了应付他当时的劝说。
屋内已生起了炭火,火势燃烧正旺,与放着茶具的案几相隔很近。茶炉上煮着一瓯清水,清水尚未沸腾,袅袅娜娜有蒸汽溢散,一个十三四岁的家丁刚好摆放完瓜果糕点。
郑孟心一直跟在钟离湲身侧,在踏进屋子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脸颊瞬间被覆上了一层暖意,冷热迅转使她忍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钟离湲知道她今日这一路算是冻坏了,故而让她坐在了离炭盆最近的位置上,不讲究尊卑座次。
寒风将那一盏盏油灯吹得忽闪跳跃,家丁出去时正要关门,院里却响起一串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声音夹在雨里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最后在门口陡然被一声激动的轻唤所代替:“少主,这段日子可还好?”
钟离湲侧头看去,雀儿正轻轻扶着门框脱鞋,脸上溢满了喜悦之情。钟离湲此刻还不知道,其实雀儿这段日子时常在照料延陵楦的起居,闲不住。
当日陆景行告知延陵楦说要出城时,雀儿恰好在帮延陵楦整理屋子,在延陵楦提出一同出城后,陆景行担忧无人照看延陵楦起居,就让雀儿也跟了来。当然,陆景行这是多虑了,其实延陵楦并没他想象的这般需要人侍候。后来雀儿也就自然而然知晓了他们出城的目的,这两日可谓是殷殷期盼着钟离湲。
雀儿进屋先是向陆景行与延陵楦略略行了个礼,随后乖巧地退站到了钟离湲身旁,她额前的发丝上还覆着一层细碎的水珠,淡淡灯火撒在上面闪着零星光点。许是抑制不住欣喜的心情,她顾不得场合,再次开口道:“少主,您不在的这段时日,雀儿无事可做,都快无聊坏了。对了,您一路舟车劳顿,雀儿已将屋子整理妥当。”
“有愉娘教你刺绣,怎还无聊?”钟离湲的话中流露着丝丝笑意,她如今本就心情愉悦,看到雀儿对她如此上心,那种愉悦感便在不经意间又深浓了几分。
雀儿闻言不禁浅浅鼓起右腮,随口而出的竟是吴侬软语:“那也不至于每日十二个时辰皆刺绣嘛,况且,雀儿天生便少了两样东西,一颗聪慧沉静的心和一双拿绣花针的巧手,实在难以静下心,绣物也不尽人意。”
“嗯,如此这般,是该帮雀儿磨磨性子了,做事沉不住气可不行。”钟离湲似是来了兴致,也同样回以吴语,乡音让她倍感亲切。
“帮奴婢磨性子?”雀儿双目一睁,瞧向钟离湲不禁蹙着眉直摆手,“那少主还是饶了奴婢吧,奴婢不用多想便知您的法子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哦,对了,少主,您不在的这段日子,奴婢也学会了烧菜与做糕点,明日便可做给少主吃。”
瞧着主仆俩闲谈甚欢,延陵楦与陆景行两人甚至有些不忍打扰,索性不作言语。
郑孟心却是没过多的在意,不禁笑叹一声,道:“这丫头倒是挺伶俐,比我之前培养的那些丫头强多了。凌姑娘的一口吴语竟说得如此流畅,我一时竟有些疑惑你究竟是哪国人了。”
郑孟心记得自己初见钟离湲时,钟离湲一身中原国皇室服饰,还有一袭北越国女子独有的长发,而如今却听钟离湲说着一口谙熟自然的吴音,也难得见钟离湲对一个人如此温和。而她也不难看出这婢女是南涴国人,多年处在三国交界地的她也听得懂吴语。为此,她一时竟有些迷糊了,直感慨这丫头身份还真是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