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德内结束游学,返回瑞驰领不久,便被内波斯散布的手下找到。那人交给她几个样式相同的戒指,希望她可以帮忙物色忠勇之士,凭此信物加入弃誓者的队伍。这些戒指中的一枚,此刻正被爱欧拉死死捏在指间。
伊德内确实照做了。她人脉广博,很是推荐了几位颇有能力的人才。也正是这些人中有人质疑内波斯的行事风格,促使她决定亲自到马卡斯城寻找真相。
她的朋友波塞拉为她提供了住处。二人彼此试探一番,确认对方可以信任之后,就将各自所知的情形坦诚相告。在波塞拉的建议下,伊德内转而将银血家族当作自己的新目标。
从那时起,瑞驰荒野里少了一位精明干练的流浪巫师,马卡斯城中多了一个温和谦卑的忠厚女仆。
这一做,就是十五年。青丝换了白发,不变的只有方寸间那颗为自由而跳动的心。
在这隐秘而凶险,不见刀光却步步血腥的战场上,伊德内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华。若说魔法水平,她只能算是略窥门径;倘论战斗技巧,她也仅会一些简单的格斗术而已。但就是这么一个魔武都难说入流的人物,偏偏是个地下工作的奇才。
她从未爬升到很高的位置,却成功取得了银血家族的信任,不仅能够接触到一些大人物的隐私,还发展出了自己的下线。十五年间,托纳尔安插在迈德纳奇身边的密探一个个被清除,但没人认为这和伊德内有任何关系。
这部分归功于她的上线——也是她和迈德纳奇之间的联络人——波塞拉。二人联系密切,怎么会不引起旁人注意?波塞拉销毁了真正重要的文件,又保留了相当数量的信函,像辛迪这样的有心人,只能从那些东拉西扯中推断出,伊德内是个喜欢打听八卦消息的女人。
与此同时,伊德内还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抚养和教育着凯伊。说起装神弄鬼的本事,爱欧拉恐怕还比老师略逊一筹,马卡斯城的居民很快就相信,有些废弃的屋子受到魔神的诅咒,珍惜生命的人不应靠近。而小凯伊就和伊德内悄悄收集的武器装备一起,藏身于其中的某个房间。
就在爱欧拉潜入马卡斯城的时候,凯伊正秘密地将这些物资转移到南城,以便自己的父亲越狱之后,能第一时间武装起来。这对从未谋面,甚至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存在的师姐妹没有想到,她们的伊德内老师此时正在计划着一步险棋。
尽管伊德内已经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功,但仍有一座防守严密的堡垒未能攻克,那就是内波斯的巢穴。
这卑鄙的叛徒自知罪孽深重,因此防备心极重。他平日深居简出,非公干不离家,凡外出必有保镖跟随。他的仆人更是由其本人严格审查,以确保对他的绝对忠诚。迈德纳奇派出过好几个人,却都不得其门而入。
七年前,亦即第四纪元198年,迈德纳奇被关押了二十二年之久。考虑到银血家族安插在他身边的间谍已经全部被铲除,国王陛下决定尝试越狱。但托纳尔提前得知这次行动的细节,轻松将其化解。
伊德内很快就打探到,向诺德人提供消息的正是内波斯。她迫切地想要揪出这群老鼠。可是那老登的篱笆扎得很牢,即便他和托纳尔过从甚密,伊德内依然没有找到接近他的机会。
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伊德内人过中年,胜利却越发遥不可及。在松瓦和托纳尔兄弟的领导下,银血家族如日中天。迈德纳奇不得不再次蛰伏,就连波塞拉都减少了与她的联络。伊德内压抑着焦躁和不安,苦苦守护内心中一丝渺茫的希望。
当托纳尔满脸淫笑,牵着一个不停颤抖的女孩儿走进藏宝室时,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被点燃了。
或许是长期的安逸生活磋磨了他的警惕心,又或许单纯是为了讨好他的新主人,内波斯竟然将自己的小情人送给托纳尔把玩。在接下来的小半年里,这无助的可怜人受尽凌辱,只有这家里的老保姆关心她,照顾她。于是,即便回到内波斯的身边,乌哀乐仍然和慈祥的老娜娜保持着联系。
在取得重大进展的时刻,伊德内继续着一贯的稳健作风。那女孩儿身材丰腴,皮肤光滑,显然既没挨过饿,也没干过粗重活计。可以说,内波斯在物质生活上并未苛待她。对方毕竟是那老登的枕边人,她心里究竟怎么想,岂是寻常交往便能下定论的?
伊德内将二人的关系维持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程度。她从不主动接触乌哀乐,只是偶尔在集市遇见,会停下来聊聊天。直到女孩儿有次说起,内波斯经常在她不方便的时候行事,令她十分痛苦。伊德内顺水推舟,推荐乌哀乐去鬼婆药剂看看。
波塞拉是她的上线,人脉更广,身份上也更自由,可以让她来摸一摸乌哀乐的底细。这一摸不要紧,波塞拉惊讶地发现,乌哀乐的父亲乌拉岑入狱不久,便宣誓效忠迈德纳奇国王,几年过去,如今的他已是骨干成员之一。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伊德内和波塞拉趁热打铁,终于取得了乌哀乐的信任。那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板一块,就这么被硬生生撬开一道缝。
伊德内也不居功,她主动提出由乌哀乐和波塞拉单线联系,尽可能避免暴露的风险。而对于乌哀乐来说,她委身于内波斯,不就是为了保父亲的性命吗?如果能帮助迈德纳奇越狱,那么父亲就能重获自由,自己也可以摆脱这不人不鬼的日子。
自此,乌哀乐对内波斯的态度大为转变,开始曲意逢迎,那老登认为这是托纳尔调教的结果。胁迫下的屈从和被征服的驯顺,内波斯细细品味着二者之间微妙的区别。而乌哀乐则开始留意与希达纳矿场有关的蛛丝马迹。
经过审慎的调查和大胆的推理,一个名字被她筛选出来——格里斯瓦。
新年已过,时间所剩无多。乌哀乐匆匆将名字写在纸条上,塞进一个小钱包中。即便窗外寒风呼啸,扯碎漫天飞雪,她也必须要在今夜把消息送出去。
守在鬼婆药剂的,是一个陌生又可怕的独眼女人。乌哀乐毫不怀疑,若不是波塞拉及时出现,这女人会掐住她的骨头,撕下每一根筋膜和肌肉。但那钱袋里藏着大秘密,无论如何都要由自己亲自送到波塞拉手中。
伊德内没能被及时地通知这一发现。事实上,还在新年之前,她就主动切断了和波塞拉的通信。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因为她们早有约定,如果自身陷入危机,或有泄密的风险时,可以暂时进入静默状态,其他人不会尝试强行联络。
而这一次究竟是何缘故,恐怕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了。伊德内再次现身是在恋心节之夜,她孤身刺杀内波斯和贝垂德。也正是在那个夜晚,为了掩护凯伊和爱欧拉撤离,她以火焰符文自爆,牺牲在曙光来临之前。
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伊德内的事迹是由迈德纳奇和凯伊共同讲述的。她的大半生都独自隐藏在阴影中,即便再加上马卡斯城里的乌哀乐和波塞拉,也很难将之完整复盘。
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
“那个……我也有一个问题想……”
眼看爱欧拉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阿吉斯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不不不,小猫。我的小凯伊刚才特意嘱咐我,不要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我能放你活着离开,这就已经是极大的善意了。毕竟,是你害死了她的老师。”
迈德纳奇用木杖杵了杵地面。
“如果没有其他事,你们可以退下了。”
“尊敬的国王陛下,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辛迪偷偷揪了一下阿吉斯的尾巴,眼角挂起戏谑的笑意。已经准备离开的迈德纳奇似乎没有听出语气中的讥刺,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她有话请讲。
“我想问一下,陛下在希达纳矿场中,有没有遇到一个名叫海尔吉的瑞驰女孩儿。十四五岁年纪,大概这么高,亚麻发色,短发或中短发,会魔法……”
迈德纳奇打断了辛迪的描述。
“我想,我遇到过你说的这个孩子,她帮了我很大的忙。”
当格里斯瓦的名字出现在面前时,迈德纳奇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释然。
这人成为他的手下可有年头了,其资历比乌哀乐的父亲乌拉岑更老。他最初是因为盗窃罪入狱,每次刑期都不长。到了后来,他被释放前会记下众人的需求,待再次入狱时便将东西夹带进来。
甚至于,凯伊当年能被送出去,也是走了他的门路。
直到某一天,狱卒又将他押解到矿场深处,并且当众宣布,由于这厮偷盗成性,屡教不改,故此被判处终身监禁。没过多久,他就选择投靠迈德纳奇。
格里斯瓦虽说有些小毛病,比如卑鄙、懦弱、自私、贪婪、阴险、虚伪等等,但他有个极大的优点:狡猾。也正因如此,他一直充当着狗头军师的角色。可想而知,这家伙知道多少暗中谋划。比如那一次失败的越狱,干脆就是他参与制定的。
这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作为老资格,格里斯瓦也是有亲信的。而他看着是个怂货,对谁都点头哈腰的,实则鬼得很,从不让旁人轻易接近,尤其是那些确认忠于国王的。
既是老油条,又似滚刀肉。虽说软骨头,却藏绵里针。
更要紧的是,迈德纳奇必须有足够的把握,迅速而秘密地杀死格里斯瓦。
一方面,杀得不能太早。国王陛下需要他暂时活着,并且通过他不断向内波斯和托纳尔传递消息,以便让这二人误判自己的部署。如果格里斯瓦死于非命,内波斯肯定能推断出,迈德纳奇想要搞事情。
另一方面,杀人的动静不能太大。他们毕竟是囚犯,旁边一群狱卒盯着呢。在拿到伊德内和凯伊准备的武器之前,要尽量避免和敌人硬碰硬。
迈德纳奇需要一个格里斯瓦不熟悉的人,这样才能够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卸下他的防备,最后——杀掉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想到了海尔吉。
当初,十四人的斥候小队至少有七人被俘,但进了希达纳矿场的只有海尔吉和另外两个瘦弱的男孩儿,其他人下落不明。
“来吧,可人儿。这是清水,用来喝的,也只有像你这样刚进来的小姑娘能享受这个。”
一只壮硕的兽人单手钳住海尔吉的双腕,另一只手抓着一块浸湿的抹布,用力搓洗小丫头脸上的泥灰。不多时,一张清秀的小脸儿出现了。
“啧,小排骨,波库尔觉得你太瘦了,但迈德纳奇会喜欢这个调调儿的。”
当天晚上,海尔吉被送进迈德纳奇的房间。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的老国王精神却愈发抖擞。即便是到了现在,坐在辛迪三人的面前,回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他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迈德纳奇表示,自己从没听到过如此振奋人心的讲演。
年轻的女子为他描绘了一幅蓝图。说在未来的瑞驰大地,各族和谐共处,彼此尊重对方的文化和信仰,并且同心协力,为了建设更富饶的家园而辛勤劳作。那声音清脆如林间的山雀,如此自信,如此深情,仿佛她所言说的并非美好的憧憬,而是已然成真的现实。
这何尝不是自己当年所愿?可事情怎么竟至于无可挽回呢?
迈德纳奇望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作为一名颇有实力的法师,他能感受到海尔吉那深不可测的魔法潜力。这孩子比她的小凯伊年轻好几岁,在这个年龄就能达到如此水准,说她天赋异禀亦不为过。当然,现在的她还远不是自己的对手,想要霸占她易如反掌。
然而,女儿的身影却在眼前挥之不去。难道非要在一个能做自己孙女的孩子身上逞威风吗?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有几天活头?担子总要交到后生仔的肩上,也是时候为他的小凯伊想一想了。
自己在狱中收拢的部下都是些亡命徒。这些人或许有能力毁掉一个旧社会,却绝没有本事建立一个新秩序。可是海尔吉不一样,如果能将这个孩子收为己用,凭她的潜力和她对未来的长远规划,必能成为凯伊最大的助力。
但首先,要让她成为真正的自己人。
也就是说,她的手得先沾上血——叛徒格里斯瓦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