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展金翅凤钗微微一晃,如凌凌而动的星子从她脸颊闪过。
呼延晏的话十分犀利刻薄。
没有被昭告天下祭过天,她的确还算不得名副其实的皇后。
媞祯并没有因为他讽刺而嗔怒,只是了然直视他苍老的面孔。
“舅父已过知命之年,没机会做霍光,更成就不了他那样的霸业。从前尚连我一个小小王妃都不得撼动,如今便可信口雌黄取而代之?”
“你睁开眼睛看看,”她振振将手落在仪驾上,“此刻坐在这个位子上不是你们呼延氏,而是我安阳石氏。”
“你的荣耀,早就自呼延皇后起就烟消云散了!”
呼延晏心里狠狠一震,悲凉与愤懑齐齐涌在他脸上,几乎要扑上来将她生吃活剥。
“不错!不错!如今呼延氏的确不比你们安阳石氏的拥立之功,但也不至于卑不足道,老夫依旧是陛下的亲舅舅,劳苦功高,战功赫赫。”
媞祯鄙夷打断他,“再怎么战功赫赫也是陛下的臣子。”
“自高祖起呼延氏左右皇后人选,把持朝政,政败之后甚至不惜兄妹相残,弃车保帅,温钰一生之苦全拜你一手所赐,早恼了你们了!”
呼延晏恨恨的剐她一眼,“究竟是陛下恼了我们,还是你在陛下面前危言耸听?”
“何须我危言耸听,只看呼延氏处世之风便知,屡次三番欲将权利凌驾于欲陛下之上,何其嚣张跋扈。”
她的话如肃杀之风,几欲令呼延晏气闭如山倒,“满口胡言!”
她一字一句道:“是不是胡言,您心里最清楚。”
大袖下的骨节攥得咯吱咯吱响。
呼延晏昂起头来对她怒极反笑,“可你也别忘了,你倚仗自己功劳封后伴驾,和当初的呼延氏没什么两样!有你得意之时,就没有登高跌重的时候吗?”
他忽然背过身去,“您最好福寿万年,享一辈子的福,千万别有被墙倒众人推的那天!”
说罢便拂袖离去,走得毫不含糊。
那厢文鸳已然气定,指着他背后骂,“他也太放肆了!”
媞祯略抬了抬眸一笑了之,“从前他就看不上我,如今还差放肆这一回么。”
文鸳哼了一声,“既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让曹迩在宫外了结了他。”
媞祯闻言便摇头,“呼延晏叱咤官场二十多年,我好不容易才寻此良机欲除他而后快,可惜却打草惊蛇。如今哪里是你说想了结就能了结的。”
她望着眼前出神片刻,“且叫他等着吧,眼下的事要紧。”
仪驾落在长秋门下,便有禁军前去通报,不过一盏茶时间,郭修志便从武房中闻讯赶来。
“不知殿下凤驾在此,臣有失远迎。”
媞祯说不打紧,“不过是散散心,顺道过来问将军几句话。”
郭修志低下眸,“且敢叫殿下移步,殿下有事大可宣臣觐见,臣必然马首是瞻。”
她了然道:“予自然素知将军忠心,所以才特地来问您。宫变那晚,你们可曾见过予的妹妹从长秋门前经过?”
郭修志仿佛思考了下,“确有此事。那夜里石娘娘说是领了您的旨意出宫,只是奈于宫规森严,她又是先帝遗妃,臣等不敢自作主张,特地派人去甘泉宫通禀过。不过……”
他略顿了顿,“不过当夜回来的人说,说是他复命之时您睡着了,是陛下替您点的头。”
说着他仿佛恍然大悟,“许是陛下近来太忙了,竟没跟您说,劳您跑了这一趟。”
文绣沉吟起来,“如此说来,那三姑娘确实已不在宫里。”追问道:“那大人可知我家三姑娘去往何处?”
郭修志摇了摇头,“臣只是命人将其送至端门外,至于石娘娘去了哪里臣便不得而知了。”
事后又命奉茶监去查探,果然与郭修志所言如出一辙。可偏偏是这样,反而思绪万千,不在宫里,不在石府,顾家那里也派曹迩去过,连她常去的地方都一一搜查过,具是毫无踪迹。
可天地之大,她的容身之处并不多。
午后白云遮日,风不鸣枝,御花园中百花齐开,颇有靠近初夏的意味。
媞祯闲来沿着石子道散步,杨雪心亦紧随她身后亦步亦趋。
“您倒也不必忧心,臣有幸跟三姑娘交集过几次,她并不像是个柔弱的人。只是奈何宫里伤心事太多,沉浮在阴谋诡计里这么久,真若能脱身去一安静之地也好事。若臣是她,想来也不想让旁人轻易知道自己藏身之地。”
媞祯回头打量她道:“你这话是怪我对她太残忍了。所以,她才宁可孤身求去……”
杨雪心闻言忙低头告罪,“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觉得这世上两难之事总是情非所愿,既然有得,也必定有失。”
她顿了下,“可您既然肯放她走,何不随她去?”
媞祯心里纠结,各种滋味都搅合在了一起,须臾嘴角牵强拉出一丝弧度。
“说到底还是我心中有愧,不该纵她入宫、借她之手将假图献于刘禧,又蒙蔽她。这招釜底抽薪虽然快,但总归胜之不武。”
杨雪心朝她深深鞠一躬,“当日之事也有微臣的失言,若臣不提及您埋布在石舫密道的那支援军,或许三姑娘也不会……”
一时间静极了,遥遥听得见风吹落花的声音。
媞祯的唇是晚春谢落的残红,“此番潜伏一事,连温钰都不得而知,她听后怎会不如惊弓之鸟。可即便你当时不说,只看长安城毫发无伤,她也能猜到图是假的。”
杨雪心亦唏嘘,“其实当日之事,实在是各有难处。”
媞祯定定的站着,用沉默表示惋惜,许久许久才道:“所以……都罢了。”
她说完,转身往回走,林花宫道的尽头仪驾已等候在此,文绣文鸳找见她,上来搀扶。
杨雪心不紧不慢地跟随,“要变天了,微臣护送您回甘泉宫。”
悠悠走了一阵,文绣似乎想起什么,上前附在轿边道:“方才少府的人刚才来报,说是椒房殿已经按您说布置妥了,问您何时迁宫。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她略顿了顿,忽然郑重其事,“呼延家的那位小姐,自前日去北宫看望樊少使,一直未曾离宫。”
媞祯眼睫微动,“樊少使?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个人?”
杨雪心耐心为她解释,“樊少使是刘尧的嫔妃,并不得宠,您没听说过并不见怪。可她跟呼延小姐的母亲倒颇有渊源,算是呼延小姐的表姨。”
“表姨?”媞祯咯地一笑,“我还不知呼延氏还有这么个亲戚,真是人情依附时事,时事推动人情。”
文鸳掐了掐指尖,大有不满之态,“奴婢听都儿说,这呼延慧在北境的时候便仗着她父亲撑腰,不把您放在眼里,还衬您落难之际,向陛下逼亲。如今竟还敢借着探亲的幌子住进宫里,真真是无耻至极。”
杨雪心思虑了一番道:“呼延氏毕竟一朝出过皇后,十几年前就对端慧太子正妃的位置势在必得,如今怎看得惯有人凌驾于她之上。”
她感慨,“也难怪她要着急,不是您,她大可还做着皇后的美梦。哪怕不是皇后,至少倚仗母族势力,也能在后宫之中有一席之地。可偏偏……”
她抬头凝目于辇轿,“偏偏陛下钟情于您,在朝中绝口不提扩充后宫之事。”
媞祯笑道:“所以为了避免呼延氏陷入被动的境地,索性就找了这么个借口进宫邀宠。说白了,其实也不过……”
她言犹未尽,轿辇忽然一个猛烈颠簸,整个身子几乎都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