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二年四月十六,帝刘禧遇刺于椒房殿中。同日秦王刘温钰率军平叛,诛杀反贼,即入未央宫称帝,追谥刘禧为殇帝,改元永徽。
新政建立之初,北境战事将息,朝中为巩固民生轻徭薄赋,取消了宫中历来一切节庆,又将春闱延期两年,登基大典推迟至十月。
至于立后一事,册文已由殿中尚书拟定,只待新帝正式登基时昭告天下。
然后位属谁,早已毋庸置疑。
宫墙里的日子,像繁华堆砌出来的落花,媞祯沉浸于欢喜之外,却也偶感到孤单。
两日来温钰公务繁忙,因此她时长见不到他。每每寅时不到他便已起身,夜半她梦醒的时候他却已在身旁沉沉睡去。
循环反复,这夜里反而她不敢睡,背身卧着,听到脚步声到了床前,一双手习惯性的从后面拥抱上来,像只大碗将她套牢。
她微微动了动,他却把手臂受得更紧了,声音颇有几分慵意,“还没睡?”
她嗯了声,转过来,“好久都没仔细看过你了,想跟你说说话。”
温钰叹了口气,“这几日朝中吏治尚整顿,许多事情都要革旧立新,如今进了暮春,还有要督促各郡查验夏桑一事……”
他说着眉头紧皱起来,面有倦色。
“你头痛了?”媞祯探过手替他揉压太阳穴。
他笑着摇头,反拿住她的手揉进怀里,“这些天我命人将椒房殿重新布置了出来,改日你瞧瞧还要添置些什么,少府过几日就会来给你量制翟衣,定做冠冕。”
他抬手触了触那粉腮,“等形势安稳些,我就命人将令月接过来,再请岳丈进宫跟你团聚。”
媞祯点头,柔软的身体像绸缎般密密绕住他,却不知他的心沉沦了一半。
宫变那一夜,将天明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他恰从天禄阁前经过,正巧撞见了被禁军拦在长秋门下的毓嬛。
她眸里的幽怨,口中的痛斥,伴随着另一个人苦心孤诣的经营,一一落在他的耳畔。
……
当年于洛阳狭兵,他与她二人各执一符,兵力调动非兵符不可命。
宫变那日,左右两府率先控制城中戒严,再由中领军陈兵宫外接应,待他率兵而至,于宣武门和禁军策对,这些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可事发之时,北门频频传来硝烟,真若是殇帝提前设下埋伏,又且会只有北门受袭,独使呼延晏一方伤亡惨重?
他心中虽存疑,但事无巨细,难免有疏漏之处,他不得不认。直至听毓嬛牵扯出洛阳援军一事。
可想而知,他的身边,除媞祯之外何来有第三个人能从洛阳调兵遣将?
且悄无声息潜匿于长安城中,见风使舵,先发制人。
他记得那阵子曹迩不知在忙什么,偏偏那日回来倒快。
凝着她这张脸,每一个五官都刻进他的脑子里,到死也不会忘记。但是每每一旦靠近,从眼里都心里都会有几分模糊。
媞祯瞧他发愣,于是缓缓捧起他的脸,“怎么了?”
他回过神说没事,随后掌心贴过她的后颈,身子倾倒过去,“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狠狠搂住她,连吻落下都是痛的,他不敢怨她,只是心里负着气,气她的隐瞒和不信任,气她没有商量的余地,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放在两难的境地。
他能做的都做了,到底怎样才能得到她的全心全意呢?
他过于沉溺,连她的啜泣也未闻,直至疾风骤雨后卧鼓偃旗,他才心酸的把她揉入怀里。
一觉睡得极累,醒来时已经天色微明,却是只余她一人在榻上,温钰已不见踪影。
她起身掀开帘子道:“谁在外头?”
守在殿外的一堆宫女闻声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鱼贯而入,为首的两个女侍竟令她格外的熟悉。
她猛然一喜,“文绣、文鸳!”
俩人也是喜不自胜的样子,却得守着宫规领人下跪行礼后,才含笑解释。
“陛下惦记您在宫中寂寞,今个早早地派人来石府接我们进宫,好叫我们与您解闷。”
媞祯温婉笑着,由着她们梳洗伺候。
想了半天问她们,“老三可回家了?”
“三姑娘么?”文鸳不以为意地答:“您可是忘了,她是殇帝的遗妃得到北宫安养,怎么能说回家就回家呢,这皇宫又不是她家。”
她顿了一下,“您这么问,难不成她不见了?”
媞祯心里七上八下,毓嬛临走的时候那个样子,那个时候她能去哪儿呢?
文绣笑吟吟安慰她,“宫中宵禁,一时半刻能去哪儿呢,她是殇帝的妃子,经长秋门宫禁是要得您和陛下御令的,事后还要由禁军回禀您才行。”
又替她捏捏肩,“依奴婢看,怕是此刻不知怎么见您,兴许藏起来了,一会叫奉茶监找找便是。”
媞祯勉强点了点头,心里却总是不安定,想着收拾好之后,还是去长秋门寻郭修志盘问盘问当日的情况才好。
于是连忙穿衣打扮,命人传来轿辇起驾前去。
仪驾到天禄阁,转过照壁,见路尽头有官轿从长秋门抬进。
长秋宫为未央宫正门,也是连接官道至宣武门的宫禁,历来官员只到宣武门下车步行前往,不想竟有人有此殊荣可以乘轿进宫。
她一脑门子的清奇,决定再瞧一瞧,只见长随上去打帘,一身赭红色袍子映入眼帘。
待入定了,她哧哧笑了起来。
轿里的人忽然看见了她,掐着腰上前,略微鞠了个躬。
“呼延晏。”
她不动声色道。
呼延晏抬目与她对视,一副宁折不弯的架势,“臣重伤将愈,有幸得陛下赐轿觐见,今还有伤在身,不能对您行大礼,还请您恕罪!”
媞祯听他这样说,忽而浅笑,“什么恕罪不恕罪的,您身子不好自该颐养,我还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这话说得虚伪,呼延晏闻言,浑浊的目果然倏地亮了,“你是什么心肠我且不知,又何必说得冠冕堂皇,叫人听着辛苦。”
“可是此时祝您早登极乐,大庭广众之下未免显得我心胸狭隘。”
“时至今日你还需要掩饰?”呼延晏忽然切齿的看她,“当日之事,若非你借别人的耳朵说与我听,我何故会因陛下为你豁出性命而失了方寸,以至于掉进你的陷阱之中!”
媞祯轻笑出声,“是我设计于你么?可我记得打从一开始我就表示过,这个事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结果。至于是什么结果,您扪心自问真的不知道么?”
她迅疾肃了神色,“无论是温钰舍弃石家保全自己,还是选择石家舍弃自己,从始至终舅父的目的不是都是陈兵北上,先手为强,以借此除掉安阳石氏和殇帝两个心腹大患么?何曾是我机关算尽,是至此以来你压根没想给我留余地,我不过是将您拆穿而已!”
呼延晏被她说得脸色发白,“卑鄙!”
“卑鄙?这话骂得漂亮。”她不屑的撇起嘴,“难不成您忘了?咱们是‘你死我活’的对手,不谈卑鄙,还谈道德么?除非你死,其他都是小事。”
呼延晏鼓足劲儿表示,“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也快了。”
“你就这样确定?”
“当然。我的手段,舅父还不知道吗?”
“好好好……”呼延晏紧咬着牙点头,最后把目标定落她乘的仪驾上,“那你最好赶快动手,千万别放过我,让我捏着把柄。别忘了,你现在还不是真正的皇后呢!”
他说罢拂袖离去,走得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