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光线比夜空下明亮许多,但也因此映照出诺罗脸上罕见的凝重。许兮若和高槿之大步走入,带着室外的微凉空气。
“什么异常?”高槿之直接问道,目光投向中央屏幕上由“雨林之眼”网络传回的实时数据界面。
诺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速敲击键盘,将一幅放大的地图投射到主屏幕。“看这里,东南方向,靠近黑水涧的边缘地带。”他指着地图上一片被标记为深绿色的区域,“过去三小时内,‘雨林之眼’的7号、9号和11号传感器,连续捕捉到异常热源信号,以及……非典型的低频震动。”
屏幕上,几条代表数据流的曲线出现了不规则的尖峰。热源信号断断续续,并非大型动物或自然火灾的持续特征,而低频震动更是古怪,不像已知的动物活动或地质现象。
“不是动物?”许兮若蹙眉,靠近屏幕仔细察看。
“不像。”诺罗摇头,“动物活动的热源特征和震动模式,系统数据库里有记录,基本能匹配。这个……匹配度很低。而且,这些信号是移动的,但移动轨迹很诡异,似乎在刻意规避我们传感器密度较高的区域。”
高槿之的眼神锐利起来:“人为的?”
“可能性极高。”诺罗调出另一组数据,“我回溯了更早的记录,发现大约从五天前开始,邻近区域的传感器就偶有极其微弱的异常信号,但当时因为强度太低,持续时间太短,被系统自动过滤为‘环境噪声’。现在看来,那可能是试探或者前期侦察。”
“五天前……”许兮若喃喃道,心猛地一沉,“正好是‘磐石生态’提交土地权属复核申请后不久。他们一边在法律层面施压,一边在物理层面开始动作了。”
“黑水涧……”高槿之盯着地图上那个名字,“那里地形复杂,溪涧交错,是我们现有监测网络相对薄弱的区域之一,而且,再往外,就接近那片存在‘权属争议’的边缘地带了。”
意图再明显不过。“磐石生态”并未因法律手段的启动而安静等待,他们同时派出了人手,在争议区域的边缘进行渗透和侦察。目的可能多种多样:寻找村落实际控制区域的漏洞,勘测地形为后续可能的强行进入做准备,甚至不排除是在寻找机会制造事端,比如故意破坏某些设施,然后嫁祸给村落管理不善,从而在土地复核程序中增加对村落不利的“证据”。
“他们想制造摩擦,或者找到我们防卫的空白。”许兮若得出结论,声音冰冷。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深入。”高槿之果断道,“一旦让他们在争议区域站稳脚跟,或者拍到什么对他们有利的‘证据’,后续会非常被动。”
老岩此时也闻讯赶来,听了情况,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狗娘养的,玩阴的!我带几个小伙子去把他们撵出去!”
“不行,”许兮若立刻否决,“对方巴不得我们产生正面冲突。如果他们真是‘磐石生态’的人,一旦发生肢体冲突,他们完全可以借此大做文章,说我们暴力抗拒‘合法调查’(尽管他们的行为本身不合法),这会严重影响土地复核的法律进程,甚至可能招致行政力量的干预。”
法律战的关键时期,任何给对方口实的行为都可能是致命的。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鬼鬼祟祟?”老岩不甘地捶了一下桌子。
高槿之沉吟片刻,看向诺罗:“能确定他们的大致人数和装备情况吗?”
诺罗摇了摇头:“传感器精度有限,只能判断是小型活动单位,估计不超过五人。装备无法判断,但能规避主要监测点,说明对方至少具备一定的反侦察意识,或者有熟悉地形的人带路。”
有内应?这个念头让所有人背后一凉,但随即又被否定。村落如今空前团结,可能性极低。更可能是“磐石生态”雇佣了专业的野外侦察人员,或者通过高价收买了附近区域其他一些不那么坚定的居民,获取了粗略的地形信息。
“不能硬碰硬,但不能不作为。”许兮若思考着,眼神逐渐坚定,“我们要让他们知难而退,但又抓不到我们的把柄。”
她迅速做出部署:“诺罗,持续监控异常信号,尝试预测他们的移动方向。老岩,你挑选几个最机灵、最熟悉黑水涧地形的年轻人,不要带任何可能被视为武器的东西,只带强光手电和记录用的手机。高槿之,你和我一起,我们远程指挥。”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目的不是驱赶,是‘发现’和‘警示’。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这片雨林,每一寸都在‘雨林之眼’和村民的守护之中。”
老岩立刻明白了许兮若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欢迎仪式’!”
夜色深沉,黑水涧区域的林木更加茂密,月光难以透入,只有偶尔几声夜枭的啼叫打破寂静。三道人影,穿着深色衣物,借助专业设备,小心翼翼地在一人高的灌木和虬结的藤蔓间穿行。他们动作轻捷,尽量避免发出声响,手中的仪器不时闪烁着微弱的幽光,似乎在探测着什么。
为首一人打了个手势,三人停下,警惕地观察四周。
“头儿,这鬼地方导航信号不稳定,地图也不够详细。”一人低声抱怨。
“少废话,雇主说了,尽量摸清这一带的实际控制线,最好能找到他们那个什么监测网络的节点或者电源线……”为首者压低声音。
就在这时——
“哗啦——”一声清脆的树枝断裂声从不远处传来。
三人瞬间僵住,迅速隐蔽到树后,紧张地望向声音来源。
没有后续动静。仿佛只是某种小动物路过。
“虚惊一场……”另一人刚松了口气。
忽然,在他们侧前方约三十米的地方,一道雪亮的光柱毫无征兆地亮起,笔直地射向天空,短暂地照亮了那片林间空地,随即熄灭。
紧接着,在他们左后方,另一道光柱同样亮起、熄灭。
然后是右前方。
光柱的出现毫无规律,位置变幻,如同幽灵的眼睛在黑暗中一开一合。强光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格外刺眼,严重干扰了他们的夜视能力。
“怎么回事?被发现了?”三人心中同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更让他们心悸的是,始终没有听到任何人声或脚步声。只有那一道道突然亮起又熄灭的光柱,冷静而带着警告意味地标示着他们的位置。
其中一人试图用热成像仪观察光柱亮起的方向,却发现屏幕上只有模糊的光斑,对方显然利用了地形或隔热材料遮蔽了自身热源。
“头儿,不对劲,他们好像知道我们在哪儿……”
为首者脸色难看。对方显然拥有完善的监控系统,并且反应极其迅速。这种“只亮光,不露面”的方式,既是警告,也是一种心理威慑——我知道你在哪里,但我懒得跟你照面。
继续深入已经失去意义,甚至可能落入对方的陷阱。
“撤!”为首者当机立断,打了个手势。
三人立刻沿着来路,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后撤退。然而,他们很快发现,无论他们转向哪个方向,总有一两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亮起,仿佛无声的嘲笑和驱赶,一直“护送”他们退出了黑水涧的核心区域,退到了公认的村落控制线之外。
光柱终于不再亮起。森林恢复了之前的黑暗和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那三人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心中充满了被完全看穿和操控的挫败感。
……
议事厅里,诺罗看着屏幕上代表异常信号的光点迅速远离了监测区域,最终消失,轻轻吁了口气:“他们退了。”
老岩通过加密对讲机收到了前方年轻人的汇报,咧开嘴笑了:“这帮崽子,吓得不轻!咱们的小伙子们连脸都没露,就用几把手电把他们‘送’出去了!”
许兮若和高槿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放松,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这次成功的威慑,只是化解了一次试探性的渗透。它证明了“雨林之眼”的有效性和村民的应变能力,但也彻底暴露了双方已然短兵相接的紧张态势。
“他们不会放弃的。”高槿之沉声道,“这次是侦察,下次可能就是更直接的破坏,或者在其他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发难。”
许兮若点头:“我们必须做好应对更激烈冲突的准备。诺罗,加强所有敏感区域的监控力度,尤其是靠近争议边界和关键基础设施(如微电网节点、水轮机)的地方。老岩,组织巡逻队,加强日常巡视,但切记,除非对方先动手破坏或有明确攻击行为,否则尽量避免正面冲突,以监视、警告和驱离为主。”
“明白。”老岩和诺罗同时应道。
危机暂时解除,但紧绷的弦丝毫不敢放松。许兮若和高槿之回到他们临时的住处——一间由原来废弃仓库改造的简易房间,此时已是凌晨。极度的疲惫涌上,但精神却因为持续的紧张而无法立刻入睡。
两人坐在简陋的桌子旁,就着昏黄的灯光,复盘着刚才的行动和接下来的可能。
“土地权属是根,物理渗透是刺。”许兮若揉着眉心,“‘磐石生态’这是双管齐下,既要动摇我们的法理基础,也要试探和破坏我们的实际控制。李瀚明那边的法律斗争是关键,但我们在前线的坚守同样重要。”
“嗯。”高槿之给她倒了杯温水,“法律程序漫长,对方就是想用这种不断的骚扰和试探,消耗我们的精力,制造恐慌,甚至诱使我们犯错。我们必须比他们更有耐心,更冷静。”
他看着许兮若眼下的青黑,心疼道:“你最近瘦了很多。”
许兮若接过水杯,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带来一丝慰藉。她抬眼看他,他也同样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硬朗,但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沉稳而专注。
“我们都一样。”她轻声说,“有时候会觉得,肩膀上扛着整个村落的未来,很重,很累。”
高槿之伸手,覆在她放在桌上的手背上:“不是一个人扛。是我们一起,还有老岩、诺罗、李瀚明,以及所有村民。你看今晚,小伙子们表现得多么出色。”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许兮若反手握住他,指尖与他交缠。在这片充满未知斗争的土地上,在这深沉的夜里,彼此的体温和触感是唯一确定的依靠。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吗?”许兮若忽然想起星空下的那个约定,“等这一切结束,去那个有瀑布的山谷。”
高槿之眼神柔软下来,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记得。我一直记得。那会是我们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假期。”
那不仅仅是一个假期,那是战火稍歇后的诺言,是支撑他们走过至暗时刻的一点星光。他们谈论着那个山谷,瀑布下的水潭多么清澈,周围的野花如何绚烂,仿佛那样一个宁静美好的世界真的在不久的将来等待着他们。这短暂的遐思,像一剂良药,稍稍缓解了现实的沉重。
然而,现实的铁拳从不给人长久喘息的机会。
第二天中午,李瀚明的加密通讯再次接入,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难看。
“坏消息。”他开门见山,甚至省去了称呼,“负责土地复核的省级部门,刚刚通知了我们的律师,他们决定受理‘磐石生态’通过壳公司提出的复核申请,并将在下周派遣一个联合工作组入驻当地,进行‘初步实地勘查和情况了解’。”
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刚刚击退一次渗透后,再次炸响在村落核心层中间。
“这么快就决定受理?还要派工作组下来?”高槿之眉头紧锁。行政程序的效率有时低得令人发指,有时却又快得超乎想象,这背后显然有强大的推力在运作。
“工作组由哪些人组成?”许兮若捕捉到关键点。
“目前得到的名单还不完整,但已知包括自然资源厅、林业局的人员,还有……一位从首都聘请的‘土地历史问题专家’。”李瀚明语气沉重,“这位专家,据我们初步了解,他的学术观点向来倾向于‘强化国家对边缘地带土地的管理权’,对社区自治和传统土地权属……态度比较微妙。”
“‘磐石生态’的手,伸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长。”诺罗冷冰冰地评论道。
一个带有预设立场倾向的专家,足以在实地勘查和后续的评估报告中,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工作组下来的目的是‘初步了解’,但他们的所见所闻,形成的初步报告,将会直接影响后续复核程序的走向。”李瀚明强调,“我们必须做好接待和应对工作,这几乎是法律层面之外,最关键的战场了。”
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向工作组展示村落对土地长期、有效、合理的利用和保护?如何驳斥“磐石生态”所谓的“历史遗留问题”?如何让那位可能带有偏见的专家,看到这片土地和村民之间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
压力如山袭来,甚至比面对黑夜中的渗透者更加具体和沉重。
许兮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她看向会议室里的同伴,老岩紧握拳头,诺罗眼神锐利,高槿之面色沉凝但目光坚定。
“准备迎接工作组。”她清晰地说道,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不是审查,这是一个舞台。我们要让上面下来的人看清楚,谁才是这片雨林真正的主人,谁在真正地守护它,而谁,只是为了贪婪的掠夺。”
她开始部署:
“老岩,你负责组织村民,整理村容,尤其是那些能体现我们历史传承的场所、老物件,要重点准备。同时,挑选几位最德高望重、口齿清晰的老人,准备好讲述村史和土地记忆。”
“诺罗,将我们所有的土地证据,包括地契、协议、历史地图、还有‘雨林之眼’监测到的生态数据,特别是能证明我们保护成效的部分,做成直观的展示材料。”
“槿之,我们一起来准备汇报材料,重点阐述我们基于‘村落宪章’的社区治理模式,以及如何在保护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可持续发展。我们要把‘磐石生态’的指控,转化为展示我们自身价值的契机。”
“李瀚明,麻烦你的团队,尽快提供更多关于那位专家以及工作组成员背景的信息,越详细越好。我们需要知己知彼。”
任务迅速分配下去,村落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黑夜中的幽灵,而是来自官方层面的、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审视。
在忙碌的间隙,许兮若和高槿之站在议事厅外,看着村民们自发地打扫道路,整理屋舍,老人们聚在一起认真排练如何陈述,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捡到的垃圾放进指定地点。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团结氛围,弥漫在空气里。
“能成功吗?”许兮若轻声问,像是在问高槿之,也像是在问自己。
高槿之看着眼前的一切,缓缓道:“我不知道最终的法律结果会如何。但我知道,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我们在守护我们的家,守护这片孕育了我们的雨林。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必须竭尽全力,让该看到的人,看到真相。”
他握住她的手,力量透过相握的掌心传递。
风暴将至,这一次,是来自规则内部的冲击。村落这艘小船,能否在惊涛骇浪中守住航向,不仅取决于他们的勇气,更取决于他们的智慧,以及他们能否将那份对土地的热爱与守护之心,有效地传递给那些手握裁决权的人。
淬火的熔炉,温度再次飙升。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