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休整后,我和高辛辞安顿了澜海的事情便立即赶回临江,但也见不上最后一面了,等飞机落地,只见一片侯家一片白茫茫。
默念终究是在她三十四岁这年结束了生命,撇下一个襁褓中的女儿向天边飞去了,其实也在意料之内,年前默念就病了,康康就是为了给她冲喜才从侯家老宅里抱来的孩子,但消息传出来,还是在每个人心头给了沉闷一棍,最甚便是向阳,照顾默念离去这几天殚精竭虑,等丧事彻底办完了,他人也累的瘫下,侯叔叔的意思是让他出去走走、看看、歇歇,但这样康康的抚养就又成了问题。
康康全名侯纾洁,说起来也确实是侯家的骨肉没错,侯家满门医者,她的父母自然也在其中,可惜在一次前往国外的救援行动中不幸遇难了,就留下康康这个可怜的姑娘,爷爷奶奶年岁也大了、身体又不好,侯叔叔就琢磨着该把这孩子带到自己身边养算了,作为家主他也该有这份责任,反正默念没有生育能力,又想要小娃娃,两家人一合计,横竖都姓侯,老两口当即表示愿意将康康送给侯叔叔做孙女,只要家主肯好好抚养,让这孩子将来有出息。
年仅三个月的康康就这样到了默念和向阳膝下,默念确实喜欢,偏事不如人愿,康康的到来没能延长她的生命,才过了半年,康康再一次失去了母亲。
按理向阳应该遵从父母意愿去外边四处行医,等这份情绪过去之后再回家,侯家人失去至亲都是这样,但康康不到一岁,如何能再次承担离开父母的伤痛?可若叫向阳留下、只怕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他这样子自理都是问题!再看老侯和文素姨,一个是家族顶梁柱一个是医院顶梁柱,哪个都走不开,总不好答应了孩子爷爷奶奶会好好对待,转头就把娃娃丢给保姆吧?
一番争执不下,我叹口气再次跳出来:“把孩子给我吧,我来照顾,向阳,你好好休息。”
话落,在场的侯家人都默然,许久,向阳拍拍我:“你身体不好,康康正是闹的时候,我怎么能让她再折腾你,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既然选择做她父亲,就该负起这个责任。”
“不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展现给孩子、也是做父亲的责任。”我拨开他手,抹去眼泪将熟睡的孩子抱在怀里:“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早点开解了回来,在她彻底忘了你之前接替我,不用太操心我,我明白自己身体、本就是这几年的功夫了,但有这个指望,她能再多给我十年时光。”
随后就再没人说什么了,康康的去向如此,对我也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人都尝试过,很清楚我已无力回天,我要是个孩子还哄哄,可我现在也三十多岁的人了,欺骗实在愚蠢,加上我说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康康这份“喜”没能冲回念念,转个弯或许还能试试我。
于是在将侯家宅院的里的白布都撤了之后,向阳踏上了随处行医的路,我也抱着孩子参加侯家最后一场宴席,这席面就是请亲近的几家酬谢这么多天的帮助了,我大都认识,以前的同学多,也就没那么拘束,没在屋子里闷着,抱着康康出来晒太阳,却不想我难得出来,又有人非要给我叫回去,高辛辞刚带着孩子们去拜访长辈没多久,我远远就看见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休息室门口站着,紧紧盯着我,不似别的孩子那样天真烂漫,倒是坚毅成熟,还有种熟悉的感觉。
我冲她招招手,姑娘不认生,快走两步来了,我望着她白皙的脸蛋懊恼的神情,一下就猜出来点,苦笑笑低下头:“你妈妈呢?”
“在客房,等你。”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摆着不服又不得不来求我的样子咬咬牙:“你去看看她吧姑姑。”
“你长得挺像你爸爸的,一样的犟种。”我起身捏捏她脸,这也就是寒泱了。
刚走没两步,后边就传来她愤怒的大喊:“别提他!”
我回头瞧一眼,寒泱双眼通红含泪,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的跑了,果真十分怨恨澄澄。
回忆涌起,我记得澄澄是在我离开临江五年后癫狂的,那时候谁也劝不住,也不明白是什么情况,领着傅家的日子分明蒸蒸日上,他却疯了似的去触公家的霉头,上边气得要命,要不是看在有高辛辞这个姐夫、还有寒阿姨低三下四苦苦哀求的面儿上,公家就要下场清理了,可谁料这还只是澄澄的第一步。
后边的日子,他是一天比一天过分,最后竟到了自毁的地步,纵容催导外边的下九流加入柯益、瓜分股权,把傅家折腾的不成样子,上边一乱下边就散,连锁反应甚至使世道都糟了几天,公家都懵了,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头,为了稳定局势不惜亲自来了个人安抚,结果他把人家也赶了出去,露露也跟着道歉,回家后质问他到底要怎样,澄澄开口就是离婚,而且很坚定,露露骂也不成哭也不成,连泱泱也不管了,他很利索办完离婚手续,财产上也一分不要,净身出户,没过多久,将破败的柯益贱卖,名下除老宅外的所有财产都抛售,换成现金记在泱泱名下,随后就回老宅,把族谱撕了烧了,将不管亲戚学生还是管事都赶走,自己一个人住在那偌大的地方,任谁叫也再不出来了。
这一切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
老傅眼睁睁看着他毁了傅家,没过几天、气死了。
长房族人骂了一会儿,但比起憎恶更怕被公家牵连,卷着财产四散逃了,管事和学生一半被族人带走一半自寻出路。
泱泱觉得爸爸弃绝了她和妈妈,此后性情大变。
露露或许比别人明白点,没再追问原因,那天起患了头疼的毛病。
就连寒阿姨都放下架子跑到山上去祈求原谅,询问澄澄是不是知道了她谋杀陆茵茵的事,她可以为了女儿和孙女得到报应。
最后就是公家了,莫名其妙少了这么个出色的商人,气恼之外也急于寻找可以接替澄澄的人,可试过很多都失败了,澄澄招来的那几个下九流根本不足以顶上傅家造下的窟窿,更甚之闯祸连连,但公家气归气,又没法子把人家通过合法渠道购买的股份抢走,只好先行压制,让孟钦元和向令琛这原先的两员大将费力,再用未来的好处促使梁森和泽宁接下这烂摊子,对抗“流氓”,效果显着,之后虽然也有新的问题,好歹比流氓乱世强多了。
直至如今,傅家的乱子还没彻底平息,偶尔传出点梁森和泽宁意见不合对簿公堂的消息,但在此之外,寒家就好多了,澄澄售卖固定资产是得了不少钱的,寒阿姨见让女婿回家不得,干脆舍了这棋子,用泱泱名下那些财产投入寒家珠宝行,眼下寒家是临江第二位了,只论数额,比起赵看海和高辛辞还多些,寒阿姨得意一时呢。
也就露露想不开。
念着这些的功夫,我到了休息室门口,顿了顿便推门进去,露露正坐在小沙发上、对着落地窗痴痴的望着外头,可窗外有什么呢?
侯家老宅的客房在后院,而后院围墙外边、不过一片凄凉荒芜的野山。
“你找我?”我站在门口说。
寒露才意识到有人进来,还愣着看看我,隔了会儿才示意我过去坐,我差点失去耐心走了,这会儿无可奈何偏到小沙发歇着,她没什么情绪,自顾自的给我倒了杯茶移过来,险些让我忘了五年前我回家看望时那副疯狂的样子,澄澄走了,她把一切问题归咎于我,还说什么、最初是我撺掇澄澄跟她在一起,后边又为了自己跟着澄澄一起背叛了她,我走了,看似是清净,实则连着带走她最好的朋友和丈夫,她什么都没了。
是,这是实话,津海那几年我也确实这样自责,可为什么那次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就那么冤枉、那么难以置信?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不知道恨她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法再端着好好的态度面对谁,直至如今,她再让泱泱来找我,成了这副倦怠的样子。
露露也三十多岁了,保养得好、表面看着跟十几岁也没什么区别,可眼神变了,跟寒蕴霜又有点差别的变,她更像失去希望,为了女儿的将来才不把野心搁置,最后搞得自己身心俱疲、伤痕累累。
她盯着我一言不发。
“找我什么事?”终于我忍不住,率先苦笑:“侯家老宅地方大,小路弯绕又多,你还敢让泱泱乱跑?自己怎么不来。”
露露苍白着脸色勾起嘴角:“我都没想过你会来,不过也是,你早晚要回到临江来的,老高的大本营在这儿,你那么善解人意,自然会自己顶着委屈跟着他的脚步过活,而我们是世家之间、不得不交际。”
我低着头绕绕手上戒指:“世家也不一定都要笑脸相迎啊,你看梁森和泽宁,他们还是实打实的堂兄妹呢,动起手来什么时候含糊过。”
“你是没看见,等下了公堂啊,这兄妹两个也是一团和气的,撺掇和解的律师还以为他们都是软柿子。”露露笑出声。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破冰的好笑话,只遗憾今天不太一样,康康还在外边呢,我是刚接下这姑娘的第一天,总不好出了主屋的门就把她丢给之之照看,便敛下气、平定些许:“要是只有这些话我就先走了,我堂兄和我堂妹的消息我可以自己去打听的,不劳烦你。”
露露闻言,转瞬直接起来:“你还记恨我啊?”语气惋惜,表情十分淡然。
我再次坐下拍拍裙摆:“不记恨,你怎么不自己出去找我?”
露露还是摇了摇头避开这话题,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我想试着劝你留下的,但想好的话见到你的那下就忘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既然你急着走,我干脆点得了。”
“为什么要让我留下?”
“我想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澄澄就会回来。”
我沉默一阵,从心底漫出一股子无奈:“他回不回来的又怎样呢,难道你会重新接受他?事至如今你真的还爱他吗?若是不爱,他离开津海也没有收容他的地方了。”
“我不爱他了,这个答案在我心里就是一份执念,一天不能知晓,这东西就会跟刺一样慢慢深入我的心脏。”露露忽而满面痛苦,五官都骤然聚起来,她伸手挡住:“我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他说傅家是一尊令他恐惧惊慌的金笼子,我能理解他,我甚至支持他毁了傅家,可我没想到、毁了笼子他就跑了,一秒钟都不想多待,把我和泱泱都抛下了,那我先前跟他同甘共苦算什么?你走了,逃离了傅家的苦难,但我怎么都没想到这苦难怎么就来我身上了……”
“你的苦难不是我造成的。”我脱口而出这话。
露露缓过来,自嘲似的笑笑:“当然不是,是我自己犯蠢,我以为你会再退一步,只要表面看上去凑合过着,我会继续接受澄澄和你的关系,我以为就算你走了、澄澄难受两天照样会回来好好过日子,结果成了今天这样。”
我轻哼一声,心里是真不想这么苛刻,但现实让我无从选择:“也还好啊,至少寒家壮大了,澄澄摧毁傅家后除了津海那座宅子和部分生活费外、钱就都到了寒家了吧?”
“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露露感叹一句:“现在就算我把寒家珠宝做的举世皆知,我想要的东西终究得不到了。”
我咽了咽压制情绪:“你还有泱泱这个女儿,别太颓废了。”
“是啊,都是做母亲的、谁忍心呢,林老师走后你就是靠孩子才活下去的,我当初居然拿苓苓蕴蕴威胁你……”她总算哭了,鼻子跟眼睛一样红起来,转过来牵住我手:“说真的,你还恨我吗?”
我定住,怔了下也真情实意回头瞧着她,一字一句道:“恨啊,我怎能不恨,即使你没有把那个谣言大肆宣扬,仅是当天自家佣人的口耳相传就给我造成多大麻烦,你知道苓苓这个孩子有多细心?在她十二岁那年,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了什么,居然偷偷跟她爸爸做亲子鉴定,确认后就回来问我,爸爸是不是真的为了她杀害了我的丈夫,我怎么回答?我想了好久啊,我只能说,爸爸不是杀人犯,但妈妈确实犯了错,我的丈夫保守了这个秘密,所以他不是生父、却依然是恩人。”
她低下头,眼泪更加汹涌。
“寒露,其实你更应该去跟高辛辞道个歉,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怨我的存在夺走你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可难道苓苓蕴蕴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你的谣言只伤害我一个人?你差点把高辛辞变成他女儿心里的杀人犯啊!苓苓至今心有余悸,不愿意跟她爸爸过亲相处,要不是她还有冷静判断的能力,没有把这事情跟她弟弟妹妹说,否则我们家现在要乱成什么样子?你恨我,我认了,高辛辞呢?家庭破碎都是轻的,这万一要是传出去,他真的被公家调查,你毁的就是他后半辈子,巨大的舆论压力下,他没做过也成做过了。”
“若你肯回来我自然会去跟他说的。”
我正要起身出门,立时又听见她强抓住我说了这么一句,我都没辙了,冷笑一声:“原来我的重要程度排在他前边了啊?真是荣幸至极,那你说去吧。”
露露一副期待又矛盾的模样:“你答应留下?”
“不确定,不过你也说了,我迟早会回来的,那有些话你也迟早要说,早点更好。”我回复,扯开她手:“还有,我希望你知道,我有天回来也不是来抚平你遗憾的,你最初的条件我已经答应你了,是你自己没有把握好自己的人生。”
我说罢便离开,出门见着光亮才猛地松口气,没想到很快会再提起来,见着苓苓在外牵着蕴蕴等我,我走上前,苓苓简单问了我两句后便挽上我手神神秘秘的凑我耳边:“妈妈,既然没什么事、侯叔叔走了,我们也走吧,我算着日子、是不是该带我和蕴蕴去祭拜爸爸了?”
我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苓苓说什么。
她神色淡然,见我傻傻的还笑了下:“明天是清明节,正日子去祭拜的话爸爸会伤心的,可不拜又不合适,我们不是每次都悄悄去吗?”
我才清楚她前边说的是江以南,后边才是高辛辞,心头一颤后捏捏她手,一左一右拉着俩姑娘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