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街道,手里举着木制的刀剑,嘴里喊着\"杀敌立功\"之类的童言稚语。
仓嘉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
落回花想容身上,忽然开口道:
\"你怕死人?\"
花想容怔了怔,随即失笑:
\"我不怕死人…\"
摩挲着茶盏上的裂纹,缓缓道:
\"我怕麻烦…\"
\"麻烦?\"
\"你知道入侵中原意味着什么吗?\"
花想容屈起手指,\"第一,要面对易年和元七夏那两个怪物…\"
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要应付中原层出不穷的隐世高手。\"
第三根手指竖起,\"第三,就算打赢了,治理那么大的疆域……\"
做了个掐算的手势,\"至少折寿十年。\"
仓嘉忍不住笑了:\"你倒是算得清楚…\"
\"杀手本色…\"
花想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何况…\"
目光忽然飘向窗外,手又在本子上开始记着。
窗外又一次传来喧哗声。
一队商贩推着满载货物的车走过,车上赫然堆着北祁特产的丝绸和瓷器,显然是从前线倒卖回来的战利品。
围观百姓指指点点,有人羡慕,有人愤慨,更多人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旁边不少背着武器的游侠、穿着各色服饰的商旅、甚至还有几个中原打扮的修士。
混在人群中,眼睛却不停打量着神木和王宫方向。
\"多了三倍探子…\"
花想容喃喃道:
\"白林等国坐不住了,估计快要行动了…\"
仓嘉此时注视着一位正在神木下祈祷的老妇人。
颤巍巍地捧起一抔土装进布袋,满脸虔诚。
而在她身后,三个扮作香客的壮汉正交换着隐秘的眼神。
\"他们在等什么?\"
\"等一个信号…\"
花想容压低声音,\"要么是荒天传承被证实的信号,要么是被揭穿的信号…\"
茶楼外的嘈杂声远去。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阳光从桌面上撤退。伙计过来点亮了灯笼,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
沉默良久,仓嘉突然站起身:\"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不多时,布达城最高的观星台上,夜风猎猎。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王城。
万家灯火如星辰般闪烁,远处神木的金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更远方,曾经天虞山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当然,这只是错觉。
花想容扶着栏杆,长发被风吹得飞扬:\"你常来这里?\"
\"小时候经常来…\"
仓嘉仰头望着星空,感慨道:
\"那时父王总说,王者要懂得仰望星空,才能不忘脚下土地的分量…\"
\"你父王口才不错…\"
夜风掠过观星台,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
花想容斜倚在汉白玉栏杆上,指尖把玩着一片不知从哪摘来的枯叶。
叶子早已干透,在指间发出细微的脆响。
仓嘉站在三步之外,双手扶着栏杆,目光投向远处王宫的灯火。
那些星星点点的光晕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像是倒映在地上的星河。
\"小时候…\"
仓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我常坐在父王腿上听军报…\"
花想容捻碎枯叶,任碎片随风飘落,不以为然道:
\"储君的必修课…\"
\"今天攻下某座城池,明天屠了某个部落…\"
仓嘉的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栏杆上的纹路,叹了口气。
\"将领们汇报时,总爱用'斩首千级''焚寨三座'这样的词…\"
话音落,一片云飘过,遮住了半边月亮。
观星台上的光影顿时暗了几分。
\"后来,我跟着上了战场…\"
仓嘉的喉结滚动了下。
\"说是观战,其实是被绑在马背上…\"
花想容忽然转头看仓嘉。
月光从云缝漏下来,照在那英俊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紧绷的轮廓。
\"我看见箭雨落下时,有个和觅影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捡掉落的馍馍…\"
仓嘉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胸口插着三支箭,手里还攥着半块沾血的干粮。\"
夜风卷着碎叶从两人之间穿过。
花想容的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但她没动,只是静静听着。
\"回营后我吐了三天…\"
仓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后来无论父王怎么责骂,我再没上过战场。\"
花想容轻笑,鄙夷道:
\"难怪朝中老臣总说你优柔寡断。\"
\"他们说得对…\"
仓嘉抬头,眼中映着星光,\"我确实怕杀人,更怕看人死…\"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三下。
夜更深了。
花想容从袖中摸出个小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递给仓嘉,开口道:
\"所以你后来怎么就当和尚了?\"
\"嗯…\"
仓嘉点点头。
\"遇见个苦行僧…\"
顺手接过花想容递来的酒壶,却没喝,只是握在手里暖着。
\"他说众生皆苦,问我可愿渡之…\"
\"你就信了?\"
\"当时不信…\"
仓嘉摇头,\"但他留下几本经书,我闲着翻看,竟入了迷…\"
酒壶表面的凝露沾湿了仓嘉的掌心。
仓嘉低头看着那些水珠慢慢汇聚,滴落在青石地面上。
\"《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楞严经》讲'狂心不歇,歇即菩提'…\"
仓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喃喃道:
\"我那时想,若真能度化世人放下屠刀…\"
\"结果发现连自己的刀都放不下。\"
花想容接话,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温和。
仓嘉苦笑,将酒壶还给花想容,开口道:
\"是啊,所以这和尚当的还真失败…\"
云层完全遮住了月亮,观星台陷入一片昏暗。
只有远处神木散发的微光,隐约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沉默良久,仓嘉突然转身,对着花想容深深鞠了一躬。
\"我为当初缠着要渡你道歉…\"
声音闷闷地从躬身的位置传来,\"我连自己的心都说不通,却喊着要渡你…\"
花想容愣了下,随即笑出声,开口道:
\"一个鞠躬就完了?\"
说着,抬脚轻踢了下仓嘉的小腿,\"你害我丢了杀手这大有前途的行当…\"
丢了这个行当…
那便是渡成功了…
在放弃的时候成功,也不知算不算成功。
仓嘉直起身,也跟着笑了,开口道:
\"那要怎样?\"
\"至少…\"
花想容故作沉思状,\"把当年念给我听的那些经书抄一遍…\"
\"《金刚经》五千余字,《楞严经》六万多字…\"
\"那就抄《心经》吧,二百六十字…\"
花想容眨眨眼,\"用金粉写…\"
夜风忽然变得温柔。
两人相视一笑,某种经年累月的隔阂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消融。
花想容忽然收敛笑意,问了个仓嘉无比熟悉的问题:
\"所以现在这世道,你还觉得不杀人也能好好活着吗?\"
曾几何时,这个问题他问过她无数遍。
每次她执行任务被他撞见,他都要念叨一遍\"杀业深重因果轮回\"。
而她的回答永远是一句冷笑:\"不杀人,怎么活?\"
仓嘉望向远处的神木,金光在夜色中如水波般荡漾。
思考了很久,久到花想容以为他不会回答。
\"普通人可以…\"
仓嘉终于开口,缓缓道:
\"但我们…已经不算普通人了。\"
花想容挑眉:\"哦?\"
似乎有些惊讶这个回答。
\"易年那么干净的人…\"
仓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悬壶济世的大夫,最后也免不了以杀止杀…\"
想起了花想容说的黑风山,想起了北祁皇宫的一人一剑。
少年一剑入皇城,北祁换新天。
夜枭的啼叫声从远处树林传来,凄清锐利。
仓嘉低头看向神木方向,\"不杀人是一种奢侈…而我,没这个资格…\"
花想容听着,笑了笑:
\"会有的,而且快了…\"
她伸了个懒腰,忽然问道:\"后悔吗?\"
\"哪件事?\"
\"当和尚,念经书,想普度众生这些…\"
顿了顿,\"傻事…\"
仓嘉望着天边渐亮的霞光,摇了摇头:
\"就像你说的,我们没得选,但至少…\"
说着,转头看向花想容,晨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至少那些经书让我知道,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子…\"
东方泛起鱼肚白。
花想容的睫毛上凝着晨露,在微光中像缀着细碎的钻石。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神木的金光与之交相辉映。
城中渐渐响起晨钟,新的一天开始了。
\"走吧,储君大人,今天你还要应付那群主战的老顽固呢…\"
\"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
仓嘉想了想,笑了。
\"谢你让我知道,渡人不一定要靠念经…\"
花想容白了仓嘉一眼:\"再敢说渡字,我把你扔下观星台…\"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远处匆匆赶来。
不是别人,正是侍卫阿隆。
瞧见二人在台上,立马从怀中掏出信件。
花想容接过,目光在信上快速扫过。
晨光穿过云层,在观星台的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花想容指尖还捏着那片枯叶的残梗,等看完信上的内容后,睫毛颤抖了下。
\"终于来了…\"
唇角微扬,随手将叶梗弹向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