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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来攘往几人识,这白马非马的命题有谁附和。”

“在秋风瑟瑟的大路上、游荡,把心情流放,不要形象。”

“……”

秋天的风夹带着尘土和枯草的味道,送来阵阵歌声。歌声中的孤寂,就像那午夜月下,在冷风中嘶鸣的枯枝上仅存的几片叶子。

古道上一个暗影,渐渐地在土黄和枯黄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刺眼起来。

公孙龙骑在白马上,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扶着鞍前的扶手半闭着眼睛。徐徐的凉风和温暖的阳光轻轻地从他脸上掠过、滑过。

歌声断断续续地从他嘴里冒出,那张枯瘦没有胡须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灰黑的头发一条灰白色的束带很随意地扎着团在头顶,青布包裹,一袭洗得发白但仍可见青灰色的长袍,下摆皱着搭在马背上。

白马无精打采的垂着头一步一舂,许是长久没喝水的缘故罢,兼之受到缰绳的束缚。突然,白马突然加快了脚步、后成了飞驰。

马背上公孙龙身子一仰,抓着扶手和缰绳的手一紧,加上搭拉在马两旁双腿的一夹之力才勉强稳住。白马并不受缰绳那一扯的影响头只一偏继续飞驰。公孙龙停了歌声睁大眼睛看,只见远远的两山之间的山坳横了一道暗黄色的土墙,中间一个大门。

“原来是关卡近了!”公孙龙心里也有了些许的激动。白马身后扬起一道沙尘,如射线在延伸。

白马一直冲到距大门五十米处仍不见有慢下来的意思,三十米还不见慢,十五米!公孙龙急忙用力拉缰绳让马停下。大门旁的土屋早已有两个穿着甲胄士兵模样的人冲了出来,直奔公孙龙,嘴里大声喊着。

“龟孙子!想逃税!”

“带住他!龟孙子的!”

那一身甲胄很有些沉重,他俩跑的并不快,且手里提了长枪跑起来有些一扭一扭的,但也很快就近前了。士兵甲手快,一把就抓住了马左脸上的缰绳,士兵乙则拽住了公孙龙往下拖。

“慢慢的、慢慢的!”公孙龙抓住士兵乙拽着自己衣服的手,“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边说边挣扎着下了马。

士兵乙拽着公孙龙的衣服不放,恶恨恨地盯着他,公孙龙并不怕也看着他。那士兵一脸黝黑,浓眉大眼厚唇方脸高出公孙龙一个头了去。

一个枪头伸了过来指着公孙龙的面门,“龟孙子,为什么逃税?”

公孙龙顺着那铁锈斑斑的枪头看过去,长枪捏在士兵甲右手,他左手抓着马脸上的绳子,黝黑、愤愤不平的脸上一双精明的眼睛,个子不算高。

公孙龙并不回答他,用力想挣脱士兵乙抓着自己衣服的手、但不能够。他头一扬,“你们知道我是谁!胆敢无礼,快放手!”

士兵乙并不放,“管你是谁,龟孙子想逃税就不行!”

“我乃平原君府上食客,你们竟敢无礼。刚才并不是冲关哩,是这白马……”

“我管你平原君高山君的,”士兵乙打断公孙龙的话,“总之现在‘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看你如何抵赖。”说着弃了长枪用双手扣住公孙龙的左手就要往后拉。

“平原君?”士兵甲放开马看着公孙龙问,“你是平原君府上的人?”一边对士兵乙说,“先缓一缓,反正他跑不了。”士兵乙闻言放开了公孙龙,双手握拳在一旁站着虎视眈眈。

公孙龙获得自由,揉了揉左手、再拍拍被抓得起皱的长袍,从怀中掏出一块两寸宽的红色木牌递到士兵甲的面前。

士兵甲看了一眼,见那木牌做的很是精致,上印“平原、客甲”字样,顿时脸色和缓了许多,把长枪往地上一插抱拳道,“请问先生贵姓?这是公干还是自个发财去?”

公孙龙见士兵甲客气起来也拱手道,“在下公孙龙,想出去随便逛逛,还请将军能够方便方便通融通融。”

“哈哈,应该应该!”士兵甲说,“公孙先生且到小屋喝水,我们再谈出关一事。”说完也不等公孙龙答应,牵了白马拔了长枪和士兵乙回屋去。

公孙龙见他牵了马去,且自己的确也有些口渴,也就跟了过去。白马看见了屋檐下的水槽挣脱了束缚自奔了过去,士兵甲也不管它,和士兵乙半推带拉地将公孙龙请了进屋。

边关的水的确不是那么好喝,有土腥味不说还有泥沙,但公孙龙还是喝了三碗。士兵甲捏着水壶的把子将公孙龙的空碗斟满,“先生,喝水、喝水!”士兵乙也在旁边陪坐着,见公孙龙看向他时便咧嘴笑笑露出两排整齐的黄牙。

“将军,这出关一事……”这是公孙龙进屋后第五次提出关了。

“这个出关嘛,”士兵甲说,“本来像先生您这样的平原君府上的贵客是没什么的。”“但是上头下达的税务指标却是让我们不得不跟先生您这样的平原君府上的贵客也要提一提税银。”

“嗯、嗯。”公孙龙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我们这明文规定,‘人可以自由出关,马出关得交税银。’”

“一匹马十两银子。”士兵乙终于找着了插嘴的地方急急地补充说。

“嗯、嗯!”公孙龙看了看士兵乙又转向士兵甲说,“一匹马十两银子,不多!不多!”

士兵甲与士兵乙对望了一眼,脸上似乎有些高兴。

“但是,”公孙龙接着说,“我这‘白马’可不是‘马’哩!”

“放屁!”士兵乙站了起来,很有些激动。

士兵甲摆手制止他,“先生莫玩笑了,您也看到的,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要多久才会有个人经过,上头下达的又都是硬性指标,如果少了您这十两税银下官实在是担当不起。”

“我不是开玩笑哩!”公孙龙来了兴致一时倒不急于出关了。“条例上说‘马出关得交税银’,但在下所骑的‘白马’它不是‘马’哩,所以这税银收不得、收不得!”

“先生的意思是说‘白马非马’么?”

“正是‘白马非马’!”

士兵乙本已经坐下,听见公孙龙又来胡说想要发作,但他似乎对士兵甲有些忌惮,只好在那鼓起腮帮怒目而视,黝黑的脸涨得发紫。公孙龙并不理他,只笑盈盈地看着士兵甲。

“哦?久闻先生‘白马非马’论调的名气,今个倒要见识见识。”士兵甲也笑着说。

“那么在下若能辩通‘白马非马’,这关税是否……”

“当然、当然!先生若能证明,自出关便是,下官决不阻拦。”

“好!嘿嘿。”

“好!哈哈。”

“‘马’,一种形态,‘白’,一种颜色。”公孙龙带着胜者的微笑用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画了两个虚无的圆圈。“‘白马,’一种形态和颜色,三者所包含的意思各不相同。意思都不同的东西能是一样的么?不能哩!所以‘白马非马’!”

“但是,‘白马’也始终被‘马’所包含啊!”士兵甲辩驳说。

“僻如说,‘人’包含‘你’‘我’、包含‘张三’‘李四’,但你可以说‘张三’就是‘人’么?”公孙龙反问道,“不可以哩!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士兵甲不出声,脸上有些迷茫,士兵乙依然一脸发紫。

“再说,‘马’,虽然包括‘白马’,但是‘白马’,可以包括‘马’么?不可以哩!”

“就好像你要一匹‘马’,我给你‘黄马’可以,‘黑马’也可以。但如果你要一匹‘白马’,那么我给你‘黄马’和‘黑马’都是不对的,我必须要给你‘白马’才行哩。”

“‘马’,对颜色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而‘白马’,却对颜色是有所肯定和否定的。那么‘对颜色无所肯定、否定的’和‘对颜色有所肯定、否定的’是一样的么?不一样哩!所以‘白马非马’!”

士兵甲似乎还不明白,这是公孙龙从他的一言不发和那双失神的眼睛看出来的。“唉、唉!”公孙龙心里不免有些失望,“难道站在山峰之巅就真的只能一生孤独?唉、唉!”

士兵甲一时还真的明白不过来,“白马是马。”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又找不到证据去辩驳公孙龙的“白马非马”。用“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规律去说明么?可惜自己又不很懂,他此时只觉得心里全是苦恼,像一团乱麻纠结在一块解不开挣不脱。

公孙龙已经决定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的心已在关外的马背上追逐着夕阳的余辉,和那些寂寞的歌。他向着士兵甲一拱手,“将军认为在下说的可都对么?”

“这个……那个……”士兵甲无言以对,但又不肯罢休。士兵乙见士兵甲也蔫了,就停了怒目而视也露出了一脸的茫然。

“那好吧!”公孙龙想再用一个回合把士兵甲完全击溃。“这么说罢,‘马’,是一定会有颜色的对不?”

“对的!没有颜色的马老子还真是没见过,龟孙子的。”士兵乙回答说。公孙龙和士兵甲都不理会他,士兵乙却也并不介意只看着公孙龙。

“‘马’,有颜色所以才有‘白马’,那么为什么‘白马’要叫‘白马’而不叫‘黄马’呢?是因为它的颜色‘白’,而不是因为‘马’。‘马’,如果没有相对应的颜色那么它永远都只是一个马字和所能指出的马的形态而已,并不能指实某某东西。条例说,‘马出关得交税银’指向不明确,这样子你们是永远也收不到一两银子的税钱的!”公孙龙一口气把话说完,他实在是不愿与这两个‘话不相投’的士兵,再浪费哪怕那么一丁点时间。

这些话的确把士兵甲击溃了,连士兵乙都很清楚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们呆坐着双目无神。公孙龙已经没了胜者的微笑,恢复先前枯瘦没有表情的脸,他把包裹背上径直往门外走去。

“先生且慢!”公孙龙停住脚步回过头,见士兵甲站了起来脸含微笑,那双眼睛也已经亮了起来。

“先生先前说过,‘张三’不等于‘人’是么?”

“对!”公孙龙转过身来抱手立定。

士兵甲接着说,“那么依先生‘白马非马’的论据推演下去必定是‘张三非人’是么?”“正确!”

“那么也可以这么说‘公孙龙非人。’”士兵甲笑意渐浓,“哈哈,先生莫怪!下官并无不敬之意,只是‘就事论事’罢!”

“嗯,一样的道理,看来你开窍了。”

“既然公孙先生认同下官的说法,那么先生还是不能出关。”士兵甲的表情已经相当轻松。

“哦!”公孙龙把手背在身后看着士兵甲,等他说下去。

“很简单,条例上说‘人可以自由出关,马出关得交税银’。”

公孙龙听士兵甲把条例整句说了一遍身子不禁一抖,想必是脸上神情也表现了出来。士兵甲看在眼里一笑接着说,“那么按公孙先生‘白马非马’‘公孙龙非人’的论题去解释,意思就是‘公孙龙非人,不可以自由出关;白马非马不用交税银’是这样么?公孙先生。”

公孙龙听士兵甲用很慢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完,只觉得掌心湿了一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搬起来的石头竟砸了自己的脚,想要辩驳对手又是自己。想来想去无计可施眼看就要沮丧了,却突然灵光一闪。

“那么条例也并没有说明‘公孙龙’是否可以出关哩,就等同于没有说明‘白马’是否需要交税一样,将军看来还是不能把在下留在关内。”公孙龙说完自以为得意,站在那等着看士兵甲沮丧的脸。

士兵甲只是笑笑,“那么先生请回吧,按照惯例一旦条例内容出现不明确的地方,关吏必须及时完善条例的补充文件送上头审批,其间出关则由关吏按旧条例权宜执行”。

公孙龙的脸刷的一下成了惨白,慢慢又充血涨成通红,“这个……那个……”

“嘿嘿。”士兵乙笑出了声。士兵甲且看着,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看耍猴。

时间停了似的,除了偶尔可以听见门外马在吃水的声音再无一点声响。公孙龙在心里犹豫再三、争斗再三、权衡再三,终于决定还是交了那十两银子的马税出关罢。但这回士兵不乐意了,坚持“白马非马”,还说相当敬佩公孙先生才学,不敢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胡乱推翻先生的论点。

太阳渐渐西斜,无计可施的公孙龙最后只有尝试着和士兵商量,能不能为“公孙龙”交些关税出关。在说了四次方便方便、五次通融通融之后,士兵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但是税银要一百两,理由是“公孙龙”较之于“马”其价值何止千百倍之上,倘若要的少是对先生的不尊重。

几番讨价还价后终于敲定为五十两,然而公孙龙只有四十两,把包裹和一件七成新的长袍连同那块“平原、客甲”的腰牌抵了数还差五钱银子。士兵见公孙龙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再找不出值钱的东西也就没再坚持讨要。

公孙龙再三道谢出了土屋牵了白马,士兵把他一直送到了土墙的外边,劝了又劝劝他上马,公孙龙客气不过上了马。士兵甲一拳打在马屁股上,白马尾巴一甩嘶叫一声便飞了出去。士兵甲朝着白马飞去的方向大声说,“先生慢走!先生有空还来喝茶啊!”

片刻,白马在扬起的沙尘中只能见着若隐若现的白,渐渐那团白影也全被沙尘吞没了,只剩下漫天还没散尽的黄尘,夕阳就在那尘土中红得像个还没完全煎熟的蛋黄。

“为什么不要了他的马?”士兵乙问。

士兵甲只是看着白马远去的方向,“要他的马他就出不了关了,出不了关折回去那我们就什么也捞不到。”

“不过我看他倒像是不大愿意折回去的。”士兵甲似乎担心士兵乙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

“龟孙子,他竟然说白马不是马。”

“哼哼,形而上……”

“可怜……”

“可怜……”

于201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