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畔,夕阳的余晖将河面染成一片金红,粼粼波光随着水纹荡漾,水面上仿佛撒满了碎金。
狸奴意兴阑珊地将棋子一一收入檀木棋罐,动作轻柔却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她抬眼望向远去的河水,微风拂过,几缕青丝掠过她白皙的脸颊,她纤指轻抬,将发丝掠至耳后,长睫低垂,在眼睑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神情若有所思。
她幽然轻叹,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晚风带走:“其实.……他人还是不错的。”
朱七七红唇微启,正欲打趣几句,忽见一旁垂柳的树干忽然如水波般诡异地扭曲起来。
树影摇曳间,一个男子的身形缓缓从中剥离而出,仿佛是从阴影中生长出来的一般。
来人一身暗青色劲装,衣料上隐隐绣着诡异的暗纹,在夕阳下若隐若现。
他面容冷峻如刀削,眉宇间带着一股阴鸷之气,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刃柄上镶嵌的墨玉泛着幽冷的光泽。
“冬忍师兄!”狸奴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朱七七也立刻低下头,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叫冬忍的男子微微颔首,冷冽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缓缓扫过,当他的视线掠过朱七七裸露的香肩和高耸的胸脯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
“我们的人在东扬国浴血奋战...你们两个在这洛阳城倒是过得逍遥快活!”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冬忍师兄……”,狸奴强自镇定,声音却不自觉地放轻:“我们在璀璨楼也是为了避人耳目,一直在暗中打探消息,丝毫不敢懈怠!”
“哦?”冬忍眸中精光一闪,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那你们可曾打探到尊者被关押的确切位置?”
见狸奴语塞,冬忍眼中掠过一丝怒意,他正了正神色,语气凝重道:“这次在东扬国我们损失惨重,主上震怒,特派我来督促搭救尊者一事……据可靠消息,尊者大人是被关押在知行院镇岳狱中……”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刀般扫过狸奴紧张苍白的脸,阴笑道:“那个常来找你的胖子是知行院弟子,这件事……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狸奴心中凛然,冬忍不仅对范大志的身份了如指掌,恐怕连他们方才的对话都尽数听到,这等隐匿气息的功夫,竟连她都未曾察觉分毫,可见冬忍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
冬忍作为师兄,在他们这个神秘组织中极有权势,为人心狠手辣又计谋百出,很受主上器重。
“谨遵师兄吩咐。”狸奴恭敬行礼,衣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忍不住蹙眉道:“冬忍师兄,范大志只是普通弟子……恐怕难以接触核心机密,我们本想通过他结识知行院高层,奈何院内戒备森严……”
“是啊,是啊!”朱七七见好姐妹如此说,也大着胆子,手指绞着裙摆道:“冬忍师兄,阿奴说得没错,况且……知行院内高手众多,关押尊者大人的镇岳狱一定戒备森严或者机关遍布……我们如果贸然行动,怕是反倒会打草惊蛇。”
“知行院高手,不过魏知临与程子涯二人……”
冬忍打断她的话,眼神阴鸷道:“主上已在大陈朝中布下暗棋,届时自会设法调虎离山,其余人等都不足为虑,至于破解机关或是阵法……”
他冷哼一声,愤怒道:“金彩云那个废物,学艺不精枉费主上多年谋划。你们只需办好分内之事,救出尊者后,自有重赏。”
夕阳渐渐西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河风渐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冬忍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暮色之中。
狸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朱七七轻声道:“这个冬忍,越发深不可测了。”
“是啊……”,狸奴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担忧道:“看来,我们得小心行事了。”
暮色四合,洛水依旧静静地流淌,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但狸奴知道,一场暗流汹涌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崔知夏回京的消息,像秋夜里的凉风,悄无声息地吹遍了帝都的各个角落。
这位曾经名动京华的宰相公子,如今却是蓬头土脸地回到了那座朱门深宅,随后便将自个儿锁在房中,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直到某日朝会散后,陈帝问起,宰相崔逸忠像是才忆起自己还有个儿子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以额触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陛下垂询,臣……臣惶恐!犬子无能,有负圣望,此行一事无成,徒耗国帑,皆是老臣教子无方,恳请陛下治罪!”
他语带悲声,涕泪交加,将一个恨铁不成钢、惶恐不安的老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陈帝高踞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深邃如寒潭,待崔逸忠哭声稍歇,他才厌烦地一挥袍袖,语气淡漠道:“朕没空听你在此哭诉,让他明日来见朕,朕倒要亲自听听,他有何话说……”
翌日黎明,紫宸殿外,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时皆惊异地发现,那位曾经眼高于顶、被誉为龙门书院修道天才、宰相大人的贵公子崔知夏,正垂头耷脸地跪在紫宸殿外的广场中央。
秋日清晨的寒露打湿了他的衣摆,他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
他就这样跪着,待到红日初升,听着殿内隐约传来的议政之声,再到百官散朝时投来的各种异样目光。
直到日上三竿,陈帝也没有宣他觐见的旨意,秋老虎的余威显现,阳光炙烤着他的脊背,崔知夏早已双膝麻木,腹中饥渴难耐,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直默然陪立在侧的崔逸忠,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时刻关注着儿子,他趁着无人注意,悄然挪动脚步,宽大厚重的朝服下摆恰好为儿子遮出一片难得的荫翳,紧接着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极其隐晦地往后递了递,那是一个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蟹黄包。
崔知夏一愣,抬头望去,只看到父亲挺直的背影和那只熟悉的手,他喉头滚动,也顾不得许多,接过包子便狼吞虎咽起来。
就在这时,沉重的朱漆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内侍太监缓步而出,径直走到父子二人面前。
“传陛下口谕……”,那尖细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崔逸忠深负朕望,驭下不严,教子无方……即日起,保留宰相俸禄,卸却参知政事之职,回吏部本职听候差遣……带着你儿子,回去吧。”
“老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崔逸忠深深叩首,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而崔知夏口中尚未咽下的包子,此刻却如同石块般哽在喉间,噎得他满面通红,心中五味杂陈。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在整个大陈朝野炸开。
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播,甚至还惊动了崔家那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宗,各方势力都在揣测圣意,观望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波,但有一点已成共识:显赫一时的崔家,圣眷已衰。
失魂落魄地跟着父亲回到那熟悉的相府,沉重的府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崔知夏心中忐忑,早已做好了承受父亲雷霆震怒的准备。
剑冢秘境中的血腥杀戮,高手如草芥般的陨落,竹刀男人戏弄般的耳光,早已将他那颗曾经高傲的道心击得粉碎,能活着回来继续享受这凡俗的富贵,在他看来已是万幸。
什么修行,什么长生,都比不上活着实在。
那个曾经目空一切的修道天才崔知夏,已然死了,死在那片秘境之中。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到来,崔逸忠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怒容,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轻声道:“跪了这大半日饿坏了吧,为父早已吩咐厨房,多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
“父……父亲,您……不怪我?”
崔知夏喉头干涩,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愧疚。
“不怪。”崔逸忠轻轻摇头,目光中带着一种勘透世事的淡然:“知夏,以往是为父对你期望太高,无形中给了你太多压力。”
他抬眼望向庭院上空飘过的浮云,拈须缓声道:“今日之事,很快便会传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咱们崔家的笑话……哼,便让他们先笑一笑吧。”
他转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知夏,你要记住,似我们这等钟鸣鼎食之家,子孙若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固然是锦上添花,但很多时候,尤其是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堂之上,没有大的作为,懂得藏拙守成,反而才是最大的作为,是延续家族的根本……”
崔知夏怔怔地望着父亲,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一直以来对他要求严苛的宰相父亲。
“这段日子,为父想了很多……”
崔逸忠的语气愈发平和:“只要你平安归来,为父心中已是万分欣慰……为父身居相位,看似位极人臣,实则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今能卸下这千斤重担,反倒觉得轻松不少,官场诡谲,明哲方能保身,为父尚且需要时时自省,又怎会忍心苛责于你?”
听着父亲这番肺腑之言,崔知夏眼眶一热,两行热泪再也抑制不住滚落下来。
这泪水中,有委屈,有后怕,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被至亲包容理解的温暖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