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文明这样做的理由有许多。
比如尊重每一个文明的自主权，与落后文明接触会破坏文明的原有文化，直接给他们科技会导致文明缺少自主发展的潜力，诸如此类。
即使这些落后的文明内部每一秒都有数以百计的生命因为衰老与病痛而死去，每年自然死亡的人数都能比得上一场世界大战。
高等文明也只会在天上默默地看着，最多说上一句“这是文明发展必须经历的磨难”，将注意力放在世界大战、陨石撞击、火山爆发等大灾难上。
似乎自然的生老病死与因为天灾人祸而死的人有着某种本质区别。
天鸽并不喜欢这种观念。
这些在描述上“道德观念极高”的高等文明，总给他一种高高在上的虚伪傲慢感。
一个还没走出母星，充斥着杀戮、战争、疾病、瘟疫、死亡的落后文明。
文明中的大多数人大概不会去考虑什么“保存特殊文化”、“科技发展潜力”之类的问题。
吃饱，穿暖，无病无灾，活得更久。
要是能少干活多玩乐那就最好了。
这些最简单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一个月前还是普通亚人族的天鸽很理解这一点。
这种高等文明比起只会用杀戮与奴役等手段进行暴力征服的文明要好。
但未必就比那些通过“产品倾销”等手段征服低等文明的高等文明要好。
不用工作，吃喝不愁，养殖到60岁，最后被外星人作为食物吃掉。
就这个条件，对大部分还没上天的智慧文明都算是恩赐。
万年的文明史，人均寿命能过六十的也就区区一两百年。
换成生产力更高的星际文明，轻轻松松就能将一颗星球的全部生命养上一百年。
对于文明中活着的人，面对这种条件，大概没几个人会选择虚无缥缈的文明未来。
我都要死了，文明的未来还跟我有个屁关系。
被道德观念极高的高等文明当成野生动物圈养观察。
被道德观念低下的高等文明当成食物养殖。
两者真有什么区别吗？
论起生活水准，食物比野生动物还过得更好呢。
李恒察觉了天鸽心中的想法，他笑着摇了摇头道：
“不，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矫情。”
“虽然我现在的外表是这幅人畜无害的可爱初中生模样，但我以前都是被人当成恶魔和怪物看待的。”
“我不插手你们的世界与尊重无关，只是我本身的性格使然。”
一路走来，被李恒随意窥探思想、修改记忆的智慧生命不知凡几。
动辄就随意弄出一大堆复制体，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对生命的尊重。
被制造出来作为食物的暗物质生命更是足以填满几个星系。
即使这些暗物质生命的人格大部分都是由他和阿基里斯的记忆构成，这种行为放在不少故事中也绝对算是天灾恶魔一般的存在。
一个原生态的奴隶制文明虽然稀有，但也就区区不到一亿个智慧生物。
“生命无价”，这种话当做一个理想化的理念没什么问题。
但落到现实之中，生命当然是有价的，多与少是可以精确衡量的。
算上曾经在北斗星域制造的万族战场，因他而死的生命以亿亿计。
就这么一个小绿人文明，有什么不可干涉的。
明亮的橙红色双瞳扫过正在肆意施暴的小绿皮奴隶主，这穿金戴银的小家伙就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他匍匐在地上颤抖着身体，不断高呼“托克鲁比拉”。
见到这名贵族突然之间的动作，街上还在围观的其他的几个小绿皮也下意识地匍匐在了地上，呼喊着那个传说中的水怪的名字。
在这个原始的奴隶制社会，神怪崇拜还是相当深入人心的。
天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猫祖宗就像他说的那样，虽然不喜欢人前显圣之类的事，但也不会特意去回避他人。
无论是显圣还是回避，都意味着在乎其他普通人的目光。
猫祖宗表现出来的就是纯粹的不在乎。
随手给这个小绿皮奴隶主显了个灵，制止了他在大街上抽打奴隶的动作，李恒再次转头看向天鸽道：
“有一个已经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我一直都没有得到答案。”
“那就是生命等级的问题。”
“你我都明白，生命是有价的。”
“智慧生物，比如地球的智人、你老家的亚人族、这颗星球上的小绿人，他们的价值就要高于鸡鸭鱼猪、阿猫阿狗。”
“聪明的人有权吃蠢笨的动物，天经地义。”
“这一点是经过信息场认证的，智慧生物处理信息的能力高于没脑子的笨蛋动物，更是远远高于花草树木等植物。”
“进入生命3.0阶段之后，财富可以被转化为智慧，越是富有者的体型就越是庞大，信息处理能力就越高。”
“基于过往划分智慧生物和普通动物的规则，我将这个规则延伸到了生命3.0阶段。”
“每一个生命的价值都能精确计算，信息处理能力越强的生命体，其价值就越高。”
李恒讲述了一遍他曾经对着江一说过的理念。
在开阳星系，这个复制了江小草部分记忆的少女死在了他的阴影世界中，化为了他记忆中的一部分。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她的记忆对李恒却并非是毫无影响。
天鸽回道：
“听上去似乎像是经典的电车难题的进阶版，多数人生命的价值高于少数人，杀一人以利天下在这种观念里是正确的。”
“但既然是困扰了你这么多年的难题，显然你对这个看似合理的结论并不认同。”
李恒拍了拍自己座下的大煤球道：
“没错，我一直觉得这个想法有问题。”
“并非是什么道德观念上的问题，而是在更深层的基本逻辑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两道身影便出现在天鸽的面前。
一个是带着标准微笑的黑发青年，还有一个则是发丝雪白、眼神充满智慧的老人。
“一开始我以为问题出在这两个人身上，因为他们两个的力量比我更强，所以我认为这种想法不对。”
“正所谓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阶级分明。”
“因为头顶上还有比我更强的生命体存在，所以我无法认可这种生命等级划分方式，如此想来也很合理。”
天鸽瞳孔剧震，这还真是在不经意间就说出了吓人一跳的话语。
这世界上竟然有比猫祖宗还强的存在，而且还不止一个。
他表情麻木地道：
“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真是太危险了。”
哪跑出来的这么些个怪物，还让不让人好好活了！
李恒笑着道：
“世界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对你对我都是同样的。”
“这一次接触到了笨蛋神之后，我终于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的违和感在哪里。”
“同样的，我也明白了自己那种与生俱来的惰性来自何处，明白了这两人身上的那种非人怪异感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是【无限】。”
与饥饿感一同到来的恐惧感让李恒对自身的存在有了更清晰的理解。
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是真正的无限，那就是这具身体的本质。
包括季鸿和林离，这两人的那种非人怪异感也是【无限】带来的。
天鸽眉头微微皱起，他想起了《文明》游戏中文明存续概率的计算方式。
“猫祖宗，你的意思是，这两个人和你，都是具有【无限】本质的生命？”
他依旧难以相信。
猫祖宗很强，强到超乎他的想象，天鸽从没想过现实中竟然会出现如此强大的生物。
加上那种远超光速的移动能力，别说只是一个可观测宇宙，就算是亿万个、亿亿万万个可观测宇宙都被猫祖宗掌控，天鸽也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
但【无限】完全是在另一个层次上的东西。
想要知道无限代表着什么，首先需要知道一些有关于大数的基础信息。
顾名思义，这是一些很大的有限数。
比如大数的入门级选手古戈尔普克勒斯，10^10^100。
这是一个仅有3层的指数塔。
将它展开成指数形式，每一个数占据一个普朗克长度，这个数的长度将会达到10^79光年。
越是深入理解数字的庞大，就越是能感受到无限的恐怖。
猫祖宗现在表现出的力量虽强，但最多也就算是指数级膨胀。
加法是第一级运算。
连加即为乘法，乘法是第二级运算。
连乘即为乘方，也就是指数级运算，这是第三级运算。
对于现实中的人类，指数级运算的算法就等同于“无效”。
因为这种算法动辄就需要耗费远超宇宙年龄的时间，根本无法在人类允许的时间内计算出答案。
量子计算机之所以超过经典计算机，就是因为它能把许多指数级算法变为次指数级、多项式级算法，从而在允许的时间内计算出有意义的答案。
在涉及到排列组合的计算中，经常会出现“阶乘”。
这是一个膨胀速率比指数级还快的运算方式，这也是为何世界有如此多可能的未来。
但在纯粹的数学意义上，无论是指数级运算还是阶乘，都只能描述很小很小的数字。
按照前几级运算的方式类推，第四级运算是迭代次幂，也就是指数塔。
在这后面还有第五级、第六级等等。
这些运算被统称为超运算，比如指数塔就是超–4运算。
着名的葛立恒数的最底层，也即是G（1）=3↑↑↑↑3。
其中↑被称为高德纳箭号，n个箭头代表（n+2）级超运算。
G（1）有4个箭头，这个数就是对两个3进行超–6运算。
这个数到底有多大呢？
首先是3↑↑↑3，这个数是对两个3进行超–5运算。
得出的结果是一座由7.63万亿个3组成的指数塔，一个远远超过古戈尔普勒克斯的大数。
以每个数的间距为两厘米计算，这个指数塔能从地球写到太阳。
暂且将这个数称为1级指数塔。
然后是3↑↑↑4，它是一座由3↑↑↑3个3组成的指数塔，可以将它称为2级指数塔。
这个数就已经很可怕了。
将它展开成指数塔的形式，即使每一个数的间隔仅有普朗克长度，也会远远超出可观测宇宙的范围。
字面意义上的超乎想象，这个数字能让远超可观测宇宙范围的宇宙星空都塌缩成黑洞。
但距离葛立恒数最底层的G (1)，这才刚刚走出了第一步。
继续向前，3↑↑↑5就是由3↑↑↑4个3构成的3级指数塔。
以此类推，上一级指数塔得出的数是下一级指数塔的层数。
通过反复的指数塔迭代，直到3↑↑↑3级指数塔，也就达到了G（1）。
这就是对两个3进行第六级运算得出的数。
每一级运算之间的差距用天与地都不足以形容，人类已知的宇宙在这些巨大的数字面前连尘埃都不如。
这还仅仅是G（1）。
葛立恒数则是G（64），一个用超运算都无法表示的巨大数字。
但即使是葛立恒数，也只能算是大数领域的初级选手。
比它更大的数也多的是，那些数用超运算、超运算迭代的方式都无法描述，需要用全新的定义去理解。
论起叠盒子，数学家才是专业的。
至于无限？
再大的有限数在无限面前都是零。
就像之前对待《文明》时的态度那样，天鸽不认为世间存在无限。
虽然如果猫祖宗真的有无限的力量，天鸽这个小弱鸡也没法分辨就是了。
就像普通人很难理解超过第四级运算的大数一样，弱者狭隘的视野连想象强者的全貌都做不到。
李恒也不在意天鸽的反应，有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
凡是无法感受到无限可怕的人，说明完全不理解无限意味着什么。
理想状况下，以他每年力量增长百万倍的指数级变强速度，十年就能从一个普通智人成长到堪比整个可观测宇宙，二十年就能达到10^60个可观测宇宙。
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也不过是在第三级的指数级运算阶段，连大数的门槛都没迈进。
日常世界中所说的天文数字，在这个领域里实在小的可怜。
这也是为何他会感到恐惧。
越是强大，就越是能体会到这具身体的无限本质隐藏着的恐怖。
那是他无论变得多强都无法逾越的界限。
作为这具身体承载着的人格意识，虽然相比起这具拥有无限本质的身体还弱的不像样，但总归有些超越普通生物的地方。
比如那种强烈的直觉。
季鸿，林离，还有他。
他们三个身上的那种非人怪异感都来自于【无限】。
相较于有限的生命，他们才是同类。
李恒没有强迫天鸽相信，他只是接着道：
“是不是真的暂且不说，但因为这种直觉，我理解了自己天生的惰性来源于何处，为何我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保持着无所谓的状态。”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会觉得原来的那种生命等级划分有问题。”
“因为我是站在无限的视角上看待事物的，所以我的许多价值观总是与普通人显得格格不入。”
天鸽闻言有些恍然。
原来是这样，难怪黑猫总是一副万事无所谓的高冷模样。
猫祖宗提出的生命等级问题虽然有悖于一般意义上的道德与正义，但也有着内在的逻辑理由。
多数大于少数，文明和国家大于个人，一亿人比一个人更重要。
现实中有限的事物总是可以进行比较与衡量价值的。
但若是站在无限的视角上，这一切就不一样了。
在无限面前，无论多大的有限数都是零。
对于站在无限立场上看待世间万物的猫祖宗，众生平等、万物平等并非是什么形容词，而是一个客观事实。
无论是单个细胞、单个智慧生物，还是一个星球的国家、文明，甚至是整个可观测宇宙的所有生命。
都没有区别。
因为在无限面前，所有这些事物都是平等的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