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6月的天,船员们就只穿着背心,赤着黝黑的臂膀,握着粗壮的麻绳有条不紊地调整网位,尼龙绳索在工人粗糙的手掌间嘶嘶滑动。
刚出来,大家都还精神奕奕,有说有笑。
突然,大家惊呼了一下,不远处的海面突然隆起一片深色的阴影。
一头座头鲸缓缓浮出水面,喷起的水柱在晨光中化作缭绕的雾气。
它巨大的尾鳍高高扬起,上面附着的藤壶清晰可见,随后又重重拍向海面,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叶耀东在望远镜里头也清楚的看到了,“好家伙……”
即使大家现在见多了海面上突然冒出来的大鱼,都还是会被座头鲸的出现惊讶到。
这么大体型的鱼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等以后就更难见到了,现在还算出现的频繁。
叶耀东看着渔网下沉,船长操作上没有不懂,接下去只要探测好,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也放心的回床上睡觉了。
不然,接下去作业的几个小时也只是干瞪眼的看着。
在海上作业是枯燥的,没有突发情况,又没有可娱乐的,每一天都是格外的难熬。
每当无聊的时候,他就无比怀念有手机的日子。
前两年是想着要买一个大哥大,但是魔都买的只能在魔都当地使用,拿到外省就用不了了,太鸡肋了,他询问过后就没有买了。
也不知道现在升级了没,要是能跨城市远距离使用,他就买一个。
不对,得买几个,老婆一个,老爹一个。
家里有座机倒是还好。
bb机他有点瞧不上,对他这个从智能时代过来的人来说,一样鸡肋的很。
随着时间的流逝,绞盘富有节奏的“嘎吱”声,一网又一网沉甸甸、滴着海水的渔货被钢缆缓缓吊离海面,越过船舷。
有通体泛着青蓝光泽的马鲛鱼,扭动着肥厚的身躯相互挤压;还有巴掌大的鲭鱼密密麻麻地簇拥着,鳞片反射的光芒几乎晃眼;还有红色鲜艳的波丽鱼挤挤挨挨,透明能看到内脏的鱿鱼,卷着身体的皮皮虾,应有尽有……
这时候也到了工人真正忙碌的时候,他们立刻围拢上来,在湿滑的甲板上稳健地移动,并且是不停歇的忙碌,只能在轮班的时候休息。
叶耀东可以说是整条船上最闲的人了,其他人都各有各的活,他打算待一个月左右就回到岸上去。
6月份也算进入夏日了,天气开始变化无常,可能前一秒还艳阳高照,后一秒就下起大雨,天空瞬间阴沉了下来,中午12点瞬间变成晚上五六点时的模样。
此时海面上就是如此,惊雷在头顶炸响的时候,大家都忙活着赶紧穿雨衣,海面突然翻滚了下,浮现了一大片鱼头?
鱼头?
鱼头!!!
叶耀东睡醒站在舵轮上眺望的时候,看着海面突然跟雨后春笋一样,冒出一堆的鱼头,都惊讶了。
他手上要是有个手机,绝对得拉紧一下聚焦。
他又拿着望远镜看向近处,也是同样的。
“啥情况啊?这跟春笋一样,一下雨就冒头了?”
船长也问道:“这咋回事啊?”
“可能是因为雷雨,水里缺氧了?上层的鱼群都浮上水面换口气?”
现在也确实如此,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小嘴巴无助地一张一合,那圆鼓鼓鱼眼,有的好像也失去了往日水下的灵动,就那么直愣愣地瞪着,看着都快濒死了。
“这是憋得没办法,上来换口气了?”
“应该快死了。”
鱼挤着鱼,鳃盖艰难地开合,只有水下的尾巴偶尔无力地拍打一下。
叶耀东遗憾的道:“看着没什么值钱的,都是上层的小鱼,没有什么大鱼。”
船长点点头,“声呐探测没有看到明显大的回声,这周围一带基本都是小的。”
“可惜了。”
“底下已经挖网了一大片鱼群,不要海面上的这些鱼都没事儿……”
就在他们说话间,又是一阵巨大的雷声,轰隆作响,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阴沉的海面。
不一会儿,雷电过后,豆大的雨点砸在海面上,噼里啪啦的,像撒了把碎珠子。
叶耀东赶紧回到驾驶舱里头,雨水也模糊了挡风玻璃。
“这夏天的雨就是这样,又急又大,但是过去的也快。”
“大家都干习惯了,也没事。”
“这么多鱼都浮到水面,太适合手抄网,也适合船钓,看的让人真是心痒痒。”
“哈哈,老板,这些鱼弄上来估计都只能当饲料。”
“不是说能挣多少钱,那一网一网捡便宜看得让人爽极了。”
“呵呵……”
搞不懂有钱人,还不为了挣多少钱?就为了捡便宜?船长脸上笑着,心里腹诽着。
“这要是再来一条渡劫的大鱼就好了。”
“渡劫的大鱼?你是说前几年,你捞的那一条被雷劈的大鱼?”
船长眼睛都亮了,“早就听大家吹过了,你前几年捞了一条被雷劈的大鱼,说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要降下一道雷劈死它,就是怕它成精。”
成精?
叶耀东:“……”
“建国以后不准成精,不然指不定得成鱼精,那鱼肉吃了保管强身健体,活到100岁不成问题!”
“哎?你家老太太90多了吧?这身体是真的硬朗,是不是那鱼肉吃的?大补啊?”
“听说现在精神头都很好,估计是真的要长命百岁了!”
“这要是能再来一条就好了,到时候大家也能喝口汤,活不到100岁,活到90岁也好啊。”
船长伸长了脖子在海面四处寻找着,想着会不会再有狗屎运。
“你还挺会想的,我都没敢想,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吃了鱼肉的都能活到100岁了。”
“等你老了就知道了,现在哪知道啊?但是你家那老太太看着精神头倒真是不错,人家跟她说话都能答几句,一点都不会痴呆。”
“那不会,她还能骂人呢,还能拿拐杖打我爹呢。”
“那身体不错。”
叶耀东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是鱼养身体啊,老太太这两年看着身体确实挺好的,也很少生病,几乎没有生过病。
全家也都是,都很少生病,这个有点由不得他不信了。
反正吃到肚子里了。
连鱼胶都在除夕的时候,炖了分给三个孩子吃了,也希望他们能强身健体,长高高。
年后孩子脚掌都长了,年前买的新鞋子,开学读了一个月就有点紧,就换了新的。
都说脚掌越长,身高越高,他爹穿40码,他穿的43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还好两兄弟淘汰下来的鞋洗干净收起来,到时候还能给叶小溪穿,或者送人也很受欢迎,不然就穿两三个月也可惜。
他把思路收回,“别看海面,多注意着点显示屏,看一下,这会浪大了,都比船头高了。”
“哎,那些鱼头好像都死了,翻着泛白的肚子飘在海面上了。”
“嗯,这雷雨天的还是多注意着点安全,让其他渔船汇报一下情况。”
“好的。”
叶耀东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现在还是下午一两点,感觉都要天黑了,在深海遇到这种天气还是有点可怕的。
就怕这种自然天气,简直是定时炸弹。
对讲机里头在汇报着,同时频道里广播也在播放着天气预警。
他们等这一网收上来后也没有再作业,而是打算见机行事,要是风雨太大的话就先回去,要是下网的话,那就太累赘了,想跑都跑不了。
工人们抽空陆陆续续去给妈祖上香了,求着雷雨赶紧停。
平常只是船上的骨干早晚三炷香拜着,但是一有点啥事,全船人轮着去拜都怕拜不及时,嘴里先多念两句阿弥陀佛。
神到用时方恨少。
等大雨连下一晚上,大家也提了一晚上的心,次日雨过天晴,大家心才放回了肚子。
叶耀东清早睡前去上香,都看着香炉里插满了燃尽的香脚,香灰落的香案台上面到处都是,也不知道昨天一整天,大家伙上了多少柱香。
他拿着小刷子清理香案上的灰,嘴里碎碎念着,“都还挺怕死的……才这点风浪,这才哪跟哪……”
这香炉的香燃完了,香脚就要拔掉,把炉内的灰抹平,不能这样挤的满满的、桌面脏脏的。
这香案上的灰也不能随便扫到地上,得收起来,再放回香炉里。
如果香炉里的香灰太多,就挖一些起来,以尊重的心拿回家继续供着,或者拿到庙里去,千万不能拿去踩。
从香炉里拔掉的香脚也不能乱丢,也一样要收起来给它火化,灰跟香灰放在一起或者放在清净的地方。
能处理的圆满一点,就一定要做好一点,有几分恭敬心,就有几分福报。
叶耀东是挺信这个的,只要他在船上,香炉基本都是他在打理,他也会跟船上的几个骨干交代,大多都是跟那些退伍兵交代。
他们本村人绝对会处理好这些,都不用他说。
船上的人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待这些都是重之又重。
把香灰扫好放到香炉里,香脚也收起来放到一旁,他才又重新上了三炷香。
“平平安安鱼满仓……”
上完香后,他才安心的去睡觉。
雨过天晴后,渔网也都赶紧下网,其他渔船夜里也为了应对风浪,暂时都停止了捕捞,现在雨过天晴都赶紧跟着干活。
他熬了一晚上,也能安心的回船上睡觉。
等睡醒他才去通知船长,下一趟收鲜船过来的时候,他要跟着返回了。
船长早有预料他待不了多长时间,但有他在,就跟定海神针似的,啥事都慌不了,这一下子要回去,心里头突然就有点空落落的。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也呆了快一个月了,反正啥事你们商量着来就好了,有我没我都一样。”
“那还是不一样的,你在的话,大家就有主心骨,遇事都慌不了。”
“不一定吧,看昨天那雷雨,浪大的一个个都慌的赶紧拜妈祖,给妈祖上香去了,平常都没见他们拜的那么勤。”
“呵呵,那昨天浪确实大,船头的浪都打到甲板上了。”
“反正有事你们商量着来。”
“行吧。”
叶耀东在船上熬了一个月,感觉自己都老了10岁,一脸的沧桑感胡子拉渣的。
等回到岸上,才感觉自己活过来。
靠岸回到厂里时候,已经是凌晨好几点,他也懒得爬上爬下回宿舍拿衣服,直接去澡堂冲洗,然后穿着内裤,拎着一袋脏衣服再回宿舍换。
大家都休息了,他回宿舍的时候也轻手轻脚的。
等躺下……
有人!
林秀清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惊醒了,“谁!”
叶耀东还没想床上是谁,就挨了一脚,摔在了地上,“我我我……”
两口子都松了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啊?”
叶耀东答道:“我刚回来,该我问你,你怎么突然躺这了?”
“孩子放暑假了,我不是领他们过来?刚来两三天,还想着过两天回去魔都,就把他们放这。”
“大半夜的,吓我一跳,还以为谁不要脸的爬我床。”
“我才被你吓醒,睡到半夜,突然间有人爬床。”
“刚回来就挨了一脚,我瞌睡虫都被你吓醒了,突然间床上出现了个人。”
“床上有人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个屁,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凌晨3点!我在海上漂了一个月,早就累死了,回来眼睛都睁不开,还能管床上有没有人?躺个僵尸我都不知道。”
林秀清突然心疼了,“赶紧过来躺下睡觉了,有没有哪里摔了?”
叶耀东麻溜的赶紧躺下,并且脱掉裤子,“屁股摔断了,你给我摸摸。”
林秀清信以为真,伸手去给他揉揉,“要不要给你茶油抹抹?有没有青了?会不会疼?”
“会疼,青了,也肿了,你给我揉揉前面的。”
“前面哪里?我刚踹到的吗?”
叶耀东抓着她的手往前面去,她瞬间明白被耍了。
“睡觉了,刚刚还说困的眼睛都睁不开,累的要死,你都不怕猝死?”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先睡觉,养足精神吧?”
“不要!都憋一个月了!正好洗完澡……”
……
一回来就能开荤,累也要干,被憋死,他宁愿选择干死。
第二天,他睡到自然醒,身心舒畅地爬起来,给自己简单的清理了下,再刮了个胡子,瞬间感觉自己又恢复了当年的风采,年轻了十岁都不止。
感觉昨晚上采阴补阳了!
他照着镜子,自恋的道:“你是最帅的!”
门边探进来一个脑袋,“我是最棒的!”
叶耀东低头看了一下,“干嘛?”
“爹,你好不要脸,你说自己最帅!”
“我这是鼓励自己!给自己信心!你跑过来干嘛?”
“找你呀,娘说你回来了,我想你呀,就来偷偷看你起床了没,然后就听到你说自己是最帅的!”
“那我是不是最帅的?”
叶小溪摊出手掌,“给我1块钱,你就是最帅的!”
“这么便宜的吗?”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啊,说违心的假话才要贵一点!”
叶耀东被她逗乐了!
“哈哈哈,臭丫头还挺会说的,来,给你10块,奖励你!”
叶小溪高兴的蹦起来,一块钱都已经是她两天的零花钱了, 10块钱顶20天!
“啊,谢谢爹,你真好!爱你!我爹是最帅的!超级无敌帅!”
叶小溪拿了钱,高兴的跑了。
叶耀东也心情美美的锁好门,拔掉钥匙挂腰上,紧跟着下楼吃午饭。
这时叶小溪又转头跑回来,“我忘记说了,娘让我上来看你睡醒了没有,喊你吃饭!”
“你什么记性?过来半天,什么也没说,光要钱了,还要了就跑。”
“嘿嘿,太高兴了啊,赶紧走了。”
一家子已经在食堂打好饭吃了。
叶成湖迫不及待的道:“爹,可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在厂里待了三天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明天就要跟收鲜船去海上找你了。”
林秀清补充道:“要不是我拦着,他前几天就已经跟着收鲜船去了。”
“没我发话,谁敢带他去海上?”
“所以我就等你回来啊,还好你昨天晚上回来了,那收鲜船是不是今天就出海去啊?我是不是可以跟上?”
“想跟就跟吧,还是跟以前一样,听大家的话,叫你干嘛就干嘛,不让你干嘛,你就看着,还有得跟着收鲜船往返,不能跳到其他船上。”
叶成湖高兴的直点头,“这我知道,我明白我懂,我都有经验了,不是没经验的。”
“嗯。”
“那爹,我现在都有经验,已经是合格的一名船工了,我工资是不是也能跟大家一样?”
“就惦记着工资,我有的以后都是你们三兄妹的。”
“哎呀,你别讲这话了,从小听我爷讲这话,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都还没等到他的,我要等你的,得等多久啊?”
叶耀东:“……”
林秀清骂道:“你个死孩子,想要挨揍了?”
叶成湖闭嘴不说。
大人就是这样,说不过就要威胁人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叶耀东瞪了他一眼又看向另外两个,“你们也在厂里上班了?”
叶成洋接话回答:“对啊,娘怕我们大热天的到处跑,第二天就让我们去后勤打包上班了。”
叶小溪补充,“还有妹妹,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工资多少诶,问财务表姐,表姐说得等你回来问你。”
“那就童工打8折。”
叶成湖赶紧问道:“那我是不是也是船员打8折。”
“可以就按你说的办。”
叶成湖还没高兴两秒就又听他道:“本来想着你有经验了,不是新手,这么大个人也能帮不少忙,想给你跟工人一样的待遇……”
“啊什么……要要要!我就跟工人一样的待遇,工人300我也300!”
“你刚刚自己要求打8折的,所以你只有240。”
“爹……我是老人了!你不能寒了老人的心!”
“老你个头,吃饭。”
叶成湖不甘心,吃饭的时候一直碎碎念,直到叶耀东说他再啰嗦打5折,这才闭上了嘴。
但等吃完饭,他还是紧跟其后,小嘴巴拉巴拉,继续为自己争取。
叶耀东嫌他烦,又威胁不给他干了,他这才赶紧去找船老大。
林秀清跟他走在一块说着,“你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要,你有没有帮我打电话回去了?”
“留着给你打啊,那我打跟你打的意义肯定不一样,你自己打回去问候吧,你在海上待了一个月,那肯定一个月没打电话回去。”
“行,阿海媳妇还没生?”
“还没,早着呢,我前两天刚打了电话,说是还有俩月,预计是农历七月,跟成河的孩子差5个月左右。”
“哦,大哥在我回来的时候,还叨念着,让我问一问,他想着没消息,应该是没生。不然的话,收鲜船肯定会去海上报信。”
“这要是又生了,阿江又要水深火热了。”
叶耀东笑了一下,“看着确实挺有压力的,我过两天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哪家客户有女儿的。”
林秀清笑道:“你要改行做媒人啊?”
“这不是随便打听一下么,有当然最好,认识下,没有就算了,不然就他一天到晚的送货,去哪认识女孩子?”
“那难说,他送货会跟仓管对接,指不定还能别的厂财务熟识,还能认识几个。”
“谁厂里财务踏马的干到凌晨大半夜啊?真要让财务干到大半夜,财务都能指着老板的鼻子骂了。”
“呃……那也是。”
“这要一直打光棍也不利于身心健康,还有你那两个大侄子,三个天天混在一起,三个大光棍。”
林秀清一听这个就上火,“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两个也跟阿江一样,家里过年给他们介绍了好几个对象,都不看,也当没听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外加一个最老光棍,林光远林冬雪,不要说我哥嫂了,我爹娘都急疯了。”
“这一个个的,都那么大岁数了,没有一个要结婚,他们都要怀疑家里的风水不利姻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