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幕,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摇晃的剪影。田小娥第三次走到院门口张望,手指绞着衣角拧出深深的褶皱。黑娃蹲在磨盘边磨刀,刀刃在青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别转了。“黑娃抬头看了眼天色:“达又不是头回赶夜路。“
田小娥咬着下唇走回屋檐下,突然竖起耳朵:“听见没?车轮声!“
远处传来“吱呀吱呀“的动静,夹杂着老马疲惫的响鼻。黑娃扔下磨刀石冲向院门,只见一辆马车慢吞吞地拐进巷口,车辕上佝偻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
“达!“黑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缰绳:“咋这么晚才回来?“
鹿三扶着腰从车辕挪下来,裤腿上沾满泥点子。
他避开儿子关切的目光,含混道:“别提了,装的粮食太多,把车梁压坏了。“
说着用烟袋杆指了指车底:“修了大半天。“
黑娃弯腰查看,果然看见车架用麻绳捆着块木板加固。田小娥提着灯笼凑近,灯光晃过公公汗津津的额头——那汗水在初秋的夜风里透着不自然的黏腻。
“达吃了吗?“黑娃接过马鞭问道。
鹿三摆摆手往院里走:“桑老八过意不去,请吃了羊肉泡馍。“
他喉结滚动两下,像是回味般咂咂嘴:“舒坦着嘞。“
田小娥递上拧好的洗脸巾,棉布蒸腾着热气:“达先擦把汗,洗澡水都烧好了。“
“嗯,是该洗洗。“鹿三接过毛巾往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忙活一天,身上都是灰。“说着掀开里屋的蓝布帘子。
黑娃转身要去厨房打水,却被媳妇拽住袖口。田小娥眼睛亮得反常,压低声音:“你不觉得达今天有些怪?“
“怪?哪怪?“黑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桑老八抠门是出了名的,会舍得请达吃羊肉泡馍?再说他地早卖光了,哪来的粮食?“
黑娃挠挠头:“兴许是几家凑的?车梁不是真坏了嘛......“话音未落又被媳妇打断。
“你闻到达身上有股味没?“
“汗味呗,干一天活谁不出汗?“
田小娥摇头,发髻上的木簪随动作轻晃:“是脂粉味。“见丈夫瞪眼,她索性拽着他往西厢房走,“回屋我拿香粉给你闻......“
“黑娃!“里屋突然传来鹿三的喊声,吓得小两口一激灵,“洗澡水打来了没?“
“来了达!“黑娃慌忙应道,冲媳妇使个眼色便往厨房跑。铜瓢舀水的哗啦声里,他听见田小娥在身后轻轻叹气。
更深露重,黑娃的鼾声在土炕上起伏。田小娥睁眼盯着房梁,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可作为儿媳妇,她又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结果,接连两天,鹿三都说有人雇他的车去县城,而且每次都是早上去,天黑了才回,更加可疑的是,每次回来鹿三身上都有一股子脂粉味。
田小娥觉得可疑,到了第三天,就跟在鹿三身后,结果发现到了地方,鹿三的马车只装了不到一半的粮食,而且雇车的依旧是桑老八。
田小娥回到白鹿诊所,恰好碰到冷秋月来给护士们上课,就把情况跟冷秋月说了一遍,冷秋月立马警觉。
“桑老八?“冷秋月手里的艾条“啪“地折断。
“爹说过桑老八带着村里的懒汉整天跟在鹿子霖屁股后头转......“她突然抓住田小娥颤抖的手:“走,去找浩哥儿!“
弹药厂前的山坡上,秦浩听完叙述后眼神骤冷。
不多时,黑娃也来到了山坡上,听秦浩说完,铁塔一般的汉子瞬间脸色煞白。
“不可能,我达他……”
“鹿子霖最擅长的就是钻空子。“秦浩拍了拍黑娃的肩膀:“是人都有弱点,要是你达被拿住把柄,难保不会向鹿子霖透露一些事情,比如弹药厂的位置。“
黑娃闻言浑身一震,私造弹药可是杀头的罪过,而且现在白鹿原大半年轻人都在弹药厂里做工,工钱比他们去外面挣得要多得多,很多都靠着这份工钱养家,一旦弹药厂被查,后果不堪设想。
黑娃一咬牙:“浩哥你放心,谁要是敢出卖你,亲爹老子都没情面讲!”
日头西斜,就在鹿三准备起床穿裤子时,却被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按在雕花床上。他慌乱地抓裤子,却被塞来一叠账单。
“三百块大洋?“鹿三哆嗦着数完数目,差点咬到舌头。他光脚跳下床就要跑,就被一脚踹翻在地,几个凶神恶煞的地痞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络腮胡一脚踩在他胸口,恶狠狠的道:“怎么着,这是霸王餐吃惯了,连嫖妓的钱也不想给?”
“这位爷,这钱不是我同村的鹿子霖给过了吗?“鹿三挣扎着辩解。
穿桃红肚兜的窑姐甩着帕子冷笑:“人家给的是头一天的钱,这几天的钱你可都还欠着呢,这上面还有你的画押,怎么着想抵赖啊?“
鹿三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坑了,还没等他争辩,络腮胡拽着他的衣领,啪啪就是几巴掌,打得鹿三满嘴是血,满眼金星
鹿子霖这才推门进来,还装作一副惊讶的表情:“哎呀,三哥,你这是怎么了?”
络腮胡立刻换了副嘴脸:“鹿爷,您这朋友忒不地道,来我们这玩儿姑娘,一次还叫好几个,我们好酒好菜的招待着,结果他可倒好,居然想要赖账。“
鹿子霖咂咂嘴:“啧啧,三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挣的也是辛苦钱,你不能穿上裤子就不认了呢?”
鹿三牙都快咬碎了,满腔怒火地瞪着鹿子霖:“你想咋样?”
鹿子霖索性也就不装了,蹲下身子,压低声音道:“很简单,只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这笔钱我替你付了。”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夜色如墨,乌云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月亮被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都漏不下来。草丛里,鹿子霖不耐烦地推了鹿三一把,力道大得几乎将他推了个趔趄。
“咋还没到?!”鹿子霖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狠厉:“我可警告你,不带我找到弹药厂,那三百块大洋利滚利,你就算是卖房卖地,这辈子都还不起!”
鹿三浑身一颤,粗糙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角,指节泛白。他咬牙瞪着鹿子霖,眼里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为啥害我?!”
鹿子霖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阴毒:“要怪就怪你儿子跟白家走得太近。”
他凑近一步,压低嗓音,像是毒蛇吐信,“不过你放心,等我扳倒了白家,你儿子要是肯跟着我混,我还让他当保安团的团长。”
鹿三的呼吸骤然粗重,恨不得扑上去撕了鹿子霖。可一想到那张按了手印的欠条,还有窑姐们作证的口供,他只能硬生生压下怒火。
“快走!”鹿子霖不耐烦地催促,“别磨蹭!”
鹿三咬牙,转身继续带路。夜风掠过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鬼魂在低语。
两人一前一后,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绕过几处岗哨。远处,保安团的火把在黑暗中摇曳,隐约能听见巡逻队员的脚步声。
鹿三的心跳如擂鼓,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终于,两人爬上一处高坡。鹿三停下脚步,指着坡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低声道:“那就是弹药厂的入口。”
鹿子霖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他:“你该不会是随便找个洞口糊弄我吧?”他伸手指了指:“这里面黑漆漆的,哪像是有人干活的样子?”
鹿三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弹药厂不能有明火,咱们这又没有电灯,晚上是不开工的。”
鹿子霖盯着洞口看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好,就信你这次。”
鹿三立刻伸手,声音沙哑:“欠条呢?”
鹿子霖嗤笑一声,抬手拍掉他的手:“放心,事成之后就还给你。”
鹿三的拳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可他知道,现在翻脸只会让事情更糟,只能咬牙忍下。
“走!”鹿子霖不再耽搁,转身就往回走。他得赶紧去县里,把消息卖给县长。只要弹药厂一倒,白家就完了!
他快步回到马车旁,跳上车辕,甩鞭催马,车轮碾过土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鹿子霖坐在车上,嘴角忍不住上扬,心里盘算着拿到钱后该怎么花。他甚至哼起了小曲,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得意劲儿。
然而,就在马车即将下原的拐角处,拉车的马突然被一根横在路上的绳子绊倒!
“嘶——!”马匹嘶鸣一声,前蹄猛地跪地,整个车身瞬间侧翻!
鹿子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还没等他看清状况,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别动。”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鹿子霖浑身一僵,缓缓抬头。虽然对方蒙着脸,可那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
“黑娃?!”
黑娃冷笑一声,索性扯下脸上的黑布,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月光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子霖达,这黑灯瞎火的,这么着急是去哪啊?”
鹿子霖心头狂跳,但面上强装镇定,干笑两声:“有个老朋友请我喝酒……”
黑娃嗤笑一声,枪口往前一顶:“子霖达这个老朋友,该不会是咱滋水县的县长吧?”
鹿子霖瞳孔一缩,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啥县长,那是俺能高攀得上的嘛,尽瞎说……”
黑娃懒得再跟他绕弯子,直接挑明:“把弹药厂的地址卖给他,这关系不就攀上了嘛。”
鹿子霖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你咋知道……”
话还没说完,黑娃猛地一脚踹在他胸口!
“狗日的!叫你给俺爹下套!”
鹿子霖被踹得仰面栽倒,还没等他爬起来,黑娃已经扑上来,拳头如雨点般砸下!
“砰!砰!砰!”拳拳到肉,鹿子霖的惨叫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黑娃下手极狠,每一拳都带着积压已久的怒火。
“够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黑娃这才停手,喘着粗气退开。秦浩从阴影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蒙面人。
“捆起来。”秦浩冷冷道,“明天让他写封勒索信送到村里。”
听到秦浩的声音,鹿子霖猛地挣扎起来,结果又被黑娃狠狠踹了一脚,疼得他蜷缩成一团。
他瞪大已经肿成一团的眼睛,死死盯着秦浩,声音嘶哑:“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们白家万劫不复!”
秦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缓缓蹲下身,凑近后低声道:“之所以现在留你一条命,也是废物利用。”
“这滋水县,已经很久没闹过土匪了。”
“是时候……闹一闹嘞。”
转过天,鹿泰恒就收到了挂在村口的勒索信,白嘉轩虽然心下疑惑,但还是敲响祠堂的大钟把村民们都召集起来。
枣花抱着鹿兆海一个劲的哭:“嘉轩……你可一定要救救你子霖兄弟啊。”
鹿泰恒狠狠一跺拐杖:“这个逆子死了倒也干净……”
白嘉轩连忙劝道:“泰恒达,您别说气话,人救下来最要紧。”
“可五千块大洋,就算是把我这老骨头卖了都凑不这么多啊。”鹿泰恒抹着眼泪道。
白嘉轩正打算开口,却被秦浩拦下来。
“泰恒爷,你们要真想救人,把家里值钱的凑一凑,算算最多能凑出多少,要是缺几百块大洋,乡亲们凑一凑应该也能凑得出来,要是缺口太大的话……”
“那就只能交给我们保安团用武力解决了,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在尽量保证子霖达性命的前提下,歼灭这伙胆大包天的土匪。”
鹿泰恒也是人老成精的人物,哪能听不出这话里的真实意思。
他很清楚,以鹿子霖跟白家的恩怨,要是让保安团去剿匪,自己儿子基本就是凶多吉少了。
“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卖房卖地,能凑多少算多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