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党项人不肯背城结阵,他们就是要以自己为饵,吸引渔阳铁骑来吞这块看似最不堪一击的“肉”,却不料成了咽不下吐不出的钩饵。
吐蕃人称党项羌为饵药,今日似是应了谶纬。
三路骑兵中回纥、契丹在右,于阗独居其左,兵分两路,插入燕军阵中,登时拉开两道深深的口子,将燕军分割为三段,此番来袭的燕军数万大军,真正的同罗精锐不足万人,此刻皆闲在中段。
内里有一个吞不掉的回纥、党项弓阵,外面有于阗、回纥、契丹骑兵的包抄,被压缩在一个促狭的战场上,纵有通天本事也不得施展,夹击之下损失惨重。
圣人捻须道:“四路大军调度得法,张弛有度,为其擘画的统帅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
江朔心道:“不错,四支军队配合如此亲密无间,绝不可能是各自为战,定然是有人在总揽全局,时至今日圣人倒是变得明睿起来了。”
转而又想到:“党项首领拓跋守寂、于阗王尉迟胜都堪称大将,李怀秀虽有些急躁、泥礼却是个战略高手,至于回纥骨力裴罗的两个孙子也都是人中之杰,却不知道他们之中推举了谁做主帅。”
却听圣人又道:“贼兵的将领亦藏在暗处,今日贼兵虽然处处落了下风,但此公虽危不乱,贼兵毕竟人多势众,交战持续的越久,对贼兵就越有利。”
李亨亦慨叹道:“别看现在勤王之师占优,只怕胜负犹未可知。”他话语中的焦虑只在于担心燕军反败为胜,却没有圣人更深的对这些军队意图的忧虑。
江朔却在想:先进城偷袭的七人皆擅统兵,尤其是尹子奇、崔乾佑,唐军多次败在他们手上,方才几人忽然消失,只怕是见偷袭不成,便出城统军来强攻了。
他目光在战场上来回扫视,想要找出几人的身影,如圣人所言,若能找出敌军统军之人,便能彻底击溃贼兵了,只是从城头往下去,数万燕军如黑色蚂蚁,又没有鼓号、旗帜,对方刻意隐藏的话,如何能轻易找得出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却听东面喊杀声四起,这次来的竟是步卒,不,他们不是士兵,来人不下数万,都是百姓的打扮,皆举起红旗,原来是义军。
大唐唯禁盔甲,百姓拥有刀剑却不稀奇,这些百姓打扮的人或持猎弓远射,或持刀尖枪矛近战,更有许多奇门兵器,其中许多人显然身负不俗的武功。
这些江湖豪侠各自为战,对于号令整齐的燕军铁骑来说,本不足为惧,但此刻各路人马混战在一起,骑兵不过是装备精良一些,无法形成泰山压顶般的碾压优势,单对单,武林人士与身手笨拙的具装骑兵,各施本领尚有一战之力。
但见他们一个个捷如猿猱,有的用枪矛将贼兵打下马来,有轻功好的跃上马背将贼兵贯下来,更有下路的高手专削马足,一旦骑兵坠马,早有人在下面等着,从甲缝处以短刀刺入结果了贼兵的性命。
江朔慢慢的竟能从来人中分辨出几个领头之人来,率领刀枪步卒的是关内的老英雄谢延昌,带领弓箭手是河北的青年俊杰王栖曜。
江朔喜道:“是漕帮、江湖盟的弟兄们来了!”
又见队伍中有黑白黄褐四股人流,他们虽也是布衣,却穿着整齐,行动一致,是四支僧侣队伍,两支队伍挈着旗帜,一为莲花十字旗,一为烈火飞腾旗。
另两支队伍虽无旗帜,却忒也得好认了,黄袍黄冠的是道士,褐衣光头的是僧兵。
江朔颇感振奋,赞道:“景教、摩尼教、茅山、少林四教也来助战,却看不清领头的是哪位大德。”
江朔越是喜悦,李隆基父子的心就越往下沉,早听假裴旻说江朔是什么“江湖盟主”,没想到这什么帮什么盟竟能聚集起数万人之众,更想不到,还有胡人教派来助拳,尤其摩尼教是李隆基钦定的邪教,没想到这些年来竟然悄悄发展到如此壮大。
江湖豪杰虽然杀伤了大量贼兵,但他们并非军队,与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兵交锋不啻于以命相博,自身伤亡亦十分惨重。江朔看着城下血战焦灼又忍不住想要跳下楼去助战。
正当此时,西面尘头又起,竟然是吐蕃骑兵去而复返了,城楼上众人皆心道不好,吐蕃人方才连续两度遭袭,以致溃败逃离,但他们损失并不惨重,此刻战事焦灼之际,他们转头杀了回来,对联军及义军绝非好消息。
只是那吐蕃骑兵好生奇怪,江朔目力极佳,展目望去却见吐蕃人一个个丢盔弃甲,竟比去时还要狼狈。
吐蕃人眼见眼前这幅混乱的场景,显然也是一愣,但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他们立刻转头向南奔去,竟不加入战斗。然而就在他们骑队南旋之际,忽又有一军自南而北兜杀过来。
这支军队人皆轻甲马不具装,骑士们身穿黑袍头戴红色抹额,手持环首长刀,是一支轻骑兵,正因如此他们的速度远比重铠的吐蕃人要快,吐蕃人见了这支轻兵,如见瘟神,转身向北逃窜。
但骑兵策马转身哪能如人般灵便?好不容易调转过来,北面已出现了另一支同样装束的轻兵,两军南北合击,将吐蕃人牢牢钳住,吐蕃人以自己的行动生动地诠释了战场上犹豫就难逃败北。
顷刻间吐蕃人便被撕得粉碎,西边鼓号声不绝,第三支骑兵队伍出现在原野之上,想来这才是迎头击溃吐蕃人的主力,不待中军赶到,两支前出的先锋已然将吐蕃残军歼灭了。
楼上众人见此情景,皆已热泪盈眶了,如此激战的场面,如何能少了这支军队——大唐朔方骑兵,西军乃至唐军最后的精锐之师。
三路唐军在城西汇合,并不急于冲入战场,似乎在酝酿战术,又似乎在整理队伍,准备发起致命一击,这不动的威力却远强于直接冲锋,离得近燕军骑兵已然动摇,撇下缠斗的对手想要向东逃窜,这股恐惧的战栗迅速从西至东传遍了五万燕军。
唐军似乎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忽然齐催战马,发起了冲锋,他们不似其他各路人马一头撞入阵中,而是如旋风般地扫过战场的北缘,削果皮一般将最外层的燕军尽数斩杀,他们奔驰数里,横贯整个大战场,又折转回来……
这便是所谓“犁庭扫穴”之法,不求一次杀伤多少,而是保证己军始终锋锐!
联军、义军齐声喝彩,使坏般地把燕军往北面让,燕军则慌不择路,拼命往南挤,如此扫荡再三,整个战场都向南移了过来,本来主战场距离城墙足有一里,城上唐军忽然发现敌人距离自己只有两百步了,他们突然明白过来,也高声喝起彩来。
大唐禁军配备的臂张弩只适合城内治安,一百步内又准又狠,但其射程远不如野战部队的长弓,虽然丈许高的陈仓关城可以增加射程,但终究战场离得太远了,数千禁军看着城下激战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此刻敌军被推进到两百步内,已进入臂张弩的射程,怎叫禁军不喜?他们也无需上官指挥,各自持弩,寻找目标射出铁矢。燕军骑兵无法登城,只有被射杀的份,转身想跑,却被背后的联军堵了个严严实实,向往东西两头逃窜,却见唐军骑兵早已分为两路,扫荡外逃之敌。
城下各路义军也开始整顿队形,步兵在前,射手在后,骑兵在两翼,如此阵势叫燕军不敢轻易回头来攻,城上城下箭弩齐发,战场仿如成了猎场,自安史叛乱以来,唐军何尝有过如此惬意的场景?
江朔忽然明白了,方才来到战场的最后一支军队中便藏着本次奇袭合围的谋划者与总统帅,自他到来后,一番调动充分利用了敌人的恐惧与己方各军之专擅,甚至连城头的唐军的战力也被考虑在内,这才对贼兵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战场上胜负已分,燕军终于下定决心般,顶着箭雨齐齐转向向东猛冲,满拟与堵截的唐军撞个鱼死网破,却不料扑了个空,两端的唐军早已抽身而走,转去扫荡东、西、南城的燕军余部去了。
燕军陡然冲破包围,不禁喜出望外,这时哪还有其他想法,向着东面来路狼奔豕突,只管逃命,联军从后掩杀,又追了一阵,地上多了上千具尸体,大部却逃出生天,不多时便化为了远处天际线上的烟尘了。
江朔与李亨见此情景,甚感可惜,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圣人却道:“围城必缺,我先只觉得统军之人是个将才,此刻看来竟是个帅才!”
白袍道士李泌在一旁替圣人注解般说道:“四路联军加在一起尚不满万,义民与四教虽过万,却非真正的军队,久战必然不利,朔方骑兵细看之下也不过四五千人而已。五万贼兵虽然连遭打击,仍不下三万,若真的堵住缺口,贼兵陷入绝境发起狠来,就算是胜也是惨胜,如今的大唐可在没有生力军可以这样消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