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这声音不是用耳朵听见的,是我的骨头先听见的。
震动从脚下的钢板传来,顺着我的脊椎一节节往上爬,最后在我的颅腔里引发一阵沉闷的共鸣。
船舱里所有的金属件都在以同一个频率嗡嗡作响。
“操!”
阿King一声怪叫,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指着屏幕,那张因为高烧和虚脱而惨白的脸上,布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
屏幕中央,一个巨大的红色波纹,正随着那撼动我们灵魂的巨响,缓慢而规律地起伏。
“这他-妈-的不是船!”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尖锐得刺耳,“这是一个活物的心跳!我们在这玩意的血管里开船?!”
叶知秋冲到驾驶台前,她没有看阿King的屏幕,而是死死盯着那个黄铜航海罗盘。
那本该稳定指向北方的磁针,此刻像个失控的疯子,毫无规律地疯狂打转。
“磁场……彻底乱了。”
阿King瘫回椅子上,手指在键盘上颤抖着调出另一个界面,屏幕上,代表我们位置的那个孤零零的红点,周围是无垠的灰色。
“GpS也没了。”他喃喃自语,“我们被从地图上……抠掉了。”
之前我弹出那枚“防波石”制造的通道早已闭合,那惊鸿一瞥的“圣船”轮廓,带来的震撼远不如现在。
这持续不断的心跳,像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我们每个人的心脏,强迫它与自己同频。
它在用最纯粹的物理方式,宣告着它的存在,以及我们的渺小。
“我来指路。”
我走到驾驶台,闭上眼。
方九霄的记忆数据在翻涌,我的感知力则像探针,刺入周围混沌的能量场,分辨着那些浓稠如汞的怨念聚集地。
“左舵五度,保持速度。”
叶知秋立刻会意,她从随身那个油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封面深蓝的线装古籍——《更路簿》。
“这里的星象是假的,但能量场偶尔会撕开雾气,我能看到一瞬间的真实星辰投影。”她在我身边低声解释,“你的感应是规避危险,我用这个,确保我们不是在原地打转。”
一种前所未有的合作模式形成了。
我负责感知方向,像个远古的巫师。
叶知秋负责对照星象和古籍,像个古代的舟师。
阿King放弃了主动探测,将所有设备转为被动监听,试图从那片心跳的背景音里,解析出其他有用的信息。
船头的武胜,则重新盘腿坐下,像一尊沉默的镇海石兽。
我们这艘拼凑起来的钢铁渔船,用最原始和最诡异的方式,在这片没有坐标的死亡之海里,艰难地航行。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雾气开始不对劲。
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灰白,开始有了颜色,有了形状。
我的眼前,问事馆的轮廓浮现出来,门口“万事可问”的木匾,柜台上茶杯冒出的热气,一切都那么真实。
陈景瑞就坐在柜台后,脸色苍白,对我温和地招了招手。
“文渊,回来喝杯茶吧,外面的事,太累了。”
他的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不带任何强迫,只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
我能分辨出这是假的,因为我正逐渐失去对“累”这种感觉的体会。
这幻象无法动摇我,却像一个无法删除的弹窗广告,固执地悬浮在我的视野里,干扰着我的感知。
“武胜!”
叶知秋的一声惊呼,像针一样刺入我的耳膜。
我猛地睁眼。
武胜不知何时已经站起,双眼赤红,死死盯着船侧的一片浓雾。
在他眼中,那里是一片燃烧的废墟,几个穿着残破军装的身影正对他敬礼,微笑着化为飞灰。
“头儿!我们不悔!”
那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血债已偿,英灵永安!”
武胜没有被迷惑,但他被彻底激怒了。他发出一声压抑了无尽悲伤的怒吼,声浪混合着他灼热的气血,猛地冲向那片幻象。
雾气应声而散。
武胜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单膝跪倒在地,胸口的伤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他用愤怒驱散了心魔,也消耗了宝贵的体力和心神。
几乎是同时,叶知秋的身体也僵住了。
她的面前,叶家古宅的祠堂庄严肃穆,几位家族长老正失望地看着她。
“背弃血脉,你将一无所有。”
叶知秋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
她抬起手,对着幻象,轻轻做了一个撕纸的动作。
“我的道,我自己走。”她轻声说。
祠堂如烟雾般散去。
而最危险的,是阿King。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敲打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全是“0”和“1”组成的乱码,瞳孔里只有瀑布般流淌的数据。
他被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逻辑锚点!阿King!”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他冰冷汗湿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大吼,“回答我!一个全能的上帝,能不能创造一块他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
这是我们预设的紧急预案,一个能让他的数据蛊虫系统崩溃的逻辑悖论。
阿King的身体剧烈一震,眼中的乱码消失,神智恢复了一丝。他浑身脱力,瘫倒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写满了后怕。
我明白了。
这些幻象无法动摇我的核心,却能在我身边安营扎寨,持续不断地对我进行“展示”,这让我分神,无法专注于导航。
我闭上眼,重新回到那种纯粹的感知状态。
“你们……保护我。”
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明明是队伍里最强的那个,此刻,却需要最脆弱的他们,来为我护航。
“明白。”
船头,武胜的声音传来。他重新坐下,但这一次,他将那柄黑布包裹的兵器抽出了寸许,锋利的兵刃上散发出的阳刚煞气,在他身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叶知秋则拿出三张符纸,贴在驾驶台的三个方向,构成一个简易的“清心阵”,过滤着试图靠近我的精神污染。
就在我们刚刚稳住阵脚的瞬间。
“咚!”
一声闷响从船舷侧传来,比之前任何一次撞击都沉重。
武胜瞬间从地上弹起,以为是新的攻击,他一把抄起船边的铁砣,全身肌肉贲张,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水面上,没有怪物。
只有一个东西,撞在了我们的船上。
武胜探身,一把将那东西捞了上来。
那是一块半米长的浮木,泡得发白,上面还残留着被腐蚀的红漆,明显是某艘大船的残骸。
我睁开眼,走了过去。
浮木的正中,用阴刻的手法,雕刻着一个极其熟悉的纹章。
“水师纹章……”
这纹章的样式,和我在祠堂地宫里,那具“龙王”干尸官服补子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纹章中心被挖空,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完全失去光泽的灰色珠子。
叶知秋也凑了过来,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颗黯淡的珠子。
“有反应。”她的眉头蹙起,“很微弱,但它和‘圣船’的心跳,存在同频率的共鸣。这东西……像个被废弃的航标。”
我从武胜手里接过浮木,入手冰冷沉重。
我将一丝感知力沉入其中。
珠子内部,是一种已经彻底死寂的能量结构,但在它的最核心,我触碰到了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指向性”。
它像一个被遗弃了百年的指南针,虽然锈死了,但依旧顽固地指向一个模糊的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圣船”心跳传来的源头。
有了这个,我们不再是无头苍蝇。
我将浮木死死地固定在驾驶台上,让那颗黯淡的珠子正对着船头方向,像一个诡异的船首像。
“全速前进。”
我下达了新的命令。
改装过的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声调都变了。
我们的船,像一支离弦的黑箭,朝着那颗正在黑暗中跳动的心脏,笔直地射了过去。